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凝固了。
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呼哨响起,如同一把尖刀劈开夜空。伴随着这个声响,蛇群的忽然一下四向散去。蛇群的声音原本很近,近得仿佛是贴着人的耳根,此刻却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去。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先前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蛇全部都退了下去,如同出现的时候一般悄然消失了。
大约是感觉到了情况有变,雪落睁开了双眼,眼前的一切令她无比诧异。顷刻之间,院子里一条蛇都没了,刚才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天上冷月高悬,苍白的月光落在地上,映出三个人的身影。
等等,三个人?
此时云渲也回过神来,走到雪落身边。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人。
“是你?”云渲显然十分意外。
月光下,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虽然因为戴着帷帽和黑纱而看不清容貌,但根据衣着和身形来来看,显然正是在他白天在芙蓉镇遇到的那个女子。正是因为她塞在他掌心中的纸团让他及时赶回,阻止了想要对雪落不利的轻尘。可是,她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刚才那声呼哨也是她发出的吗,她究竟是谁?
“是我。”女子缓缓开口。
就在这时,雪落忽然感到心口一闷,身子一沉,差点要倒下,所幸身边的云渲即使将她扶住。她原本就有病在身,刚才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身体更加吃不消了。心口的闷渐渐变成了窒,疼痛如刀一般在五脏六腑中搅动,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云渲看出了雪落的异常,但他却无能为力。就在这时,平静的夜里忽然有一阵劲风从暗处而出,在两人还没有来得及躲闪的情况下重重地击在了雪落胸口!
雪落猝不及防,一口鲜血顿时喷出。
劲风正是来自那黑衣女子。云渲无比惊愕,惊愕之下随即大怒,抬手就要出刀,却被雪落按住手腕,拦了下来。
雪落剧烈地咳嗽着,这一咳嗽,血脉便是通了,胸口的窒息感因此减弱了许多,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她如释重负,大口喘息,不久后站直身体,对着不远处的黑衣女子一躬身,说:“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云渲先前不明白刚才雪落为什么拦着他,此刻才知道,那人并非在偷袭雪落,而是在救她。雪落的胸中呕着一团淤血,导致呼吸十分困难,在刚才的那重击之下淤血被吐出,呼吸终于得以顺畅。
黑暗中,女子淡淡一笑,黑纱下的表情看不分明。对于雪落的话,她没有应答,只是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命只剩下半年了?半年后,你十八岁生辰的那天,就是你死亡的日子。”
没有料到她竟忽然说出这些,雪落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情在郁洛岛上除了她和云渲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显然与两人都不相识的女子,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些,她究竟是谁?
“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女子说,“我还要告诉你的是,那无忧方虽然暂时能控制你的病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那什么才是长久之计?”说话的,却是云渲。对于雪落的病情,他的关心程度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多。此刻听到女子这样说,不由急忙询问。
“你这样心急担忧,便将自己暴露在了最大的危险中。”女子缓缓看他一眼,“你可曾想过,若是我心存恶意,借此机会便可以将你们一举除去,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话不无道理,对于云渲而言,只要能有治好雪落病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他知道,她是他的软肋,然而他会将她好好守护着,为了她而变得愈加强大。
曾经,他为了恨而拼尽一切,如今,是为了爱。那块软肋,是在他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很早以前,雪落就说过,她患有一种自出生起就如影随形的病,这种病十分罕见,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这种病时常发作,发作的时候胸口沉重如窒息,全身疼痛无比,仿佛有一把刀在身体里游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割裂开来。这种病很难治好,只有靠服用一剂名叫无忧方的药来缓解。
在雪落出生后不久,就有当地有名的术士为她看过命,为她开了一剂“无忧方”,说病发之时服用,可以暂时缓解痛楚。但即使如此,她的生命最长也只能到十八岁生辰那天,想要根治,难如登天。
但云渲相信,“难如登天”,并不是代表着绝对不可能。
这之后的许多年,雪落一直都背负着这样的诅咒而活着,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盘旋在她的头顶。她的表面很冷,也只有面对的云渲的时候,她的心才会因他而柔软起来。
刚才在被群蛇围攻的时候,她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选择了离他而去,当时事发紧急,容不得她多加思考,此刻回想起来觉得无比后怕。不是怕死,而是惧怕和他的分离。
如果那时候她真的死了,漫漫黄泉路,幽幽彼岸花,那么陌生而漫长的路上,又有谁牵着她的手,渡她到忘川的那一边?而在这万千浮华的世间,又有谁将与他并肩,踏过这紫陌红尘?
是的,她是和他约定过的。等离开了郁洛岛,等终究有一天他们得到了自由,那时候,他将带着她踏过千山万水,走遍塞北江南。
在彼此立下誓言的那一刻,男子望着她,眼眸中星火闪动,彷如漫天星辰。然而雪落,却悄悄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的身体里,病痛在一天天加剧,很多时候她在黑沉沉的夜里睡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得到第二天的朝阳。而这种彻骨的疼痛偏偏又是不能被外人知晓的,在外人面前她必须装得和常人一般,这样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使得她几乎崩溃。十八岁的生辰日渐逼近,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仿佛抽丝剥茧一样被渐渐抽空。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撑不撑得到那最后一天。
她不敢面对他,她和他的誓言……或许永远也不能实现。
“我只是想治好她的病而已,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知道那是个陷阱,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冰冷秋夜里,面对着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云渲低声说道。
对云渲而言,雪落的痛苦他感同身受,每次她发作的时候,他心痛得便如被万千根钢针齐齐穿刺一般,他是多么希望承受这种痛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他是那样想治好她的病,不惜一切代价。
云渲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寒凉的夜风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落在立于他身边的雪落心里,却沉沉地疼。
女子看着云渲:“你也是知道她的情况吗?十八岁生辰那天,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是她的命数。”
云渲沉默片刻,答道:“知道。”
听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雪落的心无比沉重。纵然她早就知晓自己的病情,纵使她早就将这些话听了许多次,然而这些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和从云渲的口中说出,对她而言含义完全不同。他那简单的“知道”两个字,仿佛宣判了她的命运。
“既然知道,却为什么依旧拼力一博,不惜代价?”
云渲咬牙不语,女子的话仿佛一根毒针,刺到他的心里去。
“知道,却并不代表我相信。”云渲继续说道,“那些术士口中所谓的‘命数’,不过是欺骗人的鬼话罢了,我只信有其因必有其果,既然有这种病,就一定能找到治疗的方法。”
不管别人怎样说,就算整个世上都说她的病没救了,他也不信,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
“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这样值得?”
“你没有做到过,又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绝不会放弃。有些事如果不去拼尽所能去尝试,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
“我没有做到过……”女子喃喃道,声音里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但那笑意却令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可怖,“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到过?”
云渲心里一惊,女子的话如同天雷在他耳边炸响。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到过……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曾经做到过?联想到女子今天也曾抓了无忧方,再加上方才她所说的话,他几乎能肯定她对此知晓许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雪落就有救了!
云渲正想问她何出此言,忽然听到客栈里传来一声凄惨的惊呼。
“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后会有期。”
黑衣女子留下这最后的一句话,后退了几步,然后一跃而起,霎时不见了踪影。黑黢黢的庭院中顷刻间什么都没有了,唯有冷月无声,照着孤零零的两人。
女子的最后一句话让云渲与雪落的心都紧了起来。听她的口气,跟他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糟了,客房里出事了!
同时想到这一点,两人彼此对望一眼,向客房中飞奔而去。
雪落的房间没有任何异常,还是刚才打斗时造成的凌乱状态。这个客栈很小,除了几人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刚才忽然蛇群来袭,客栈的老板和小二早就被吓得四散奔逃,整个客栈现在只剩一座空壳。
轻尘的房间就在不远处,房门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息。云渲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试探着想敲门,却没料到房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
看到地面上的情景,两人不由大惊。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已经气绝,竟是苍澜!
苍澜的脖颈之间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痕,应该是刀剑等利器所划的,伤口的位置十分精准,一刀毙命。雪落眉头紧锁,在苍澜身上搜索了一番,这是他们在郁洛岛上形成的习惯,不会放过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的机会。但是在他身上,除了一些治疗外伤的普通药粉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白天入住到客栈之后,苍澜外出打探消息,一直都没有回来,如今却被发现死在这里。苍澜武功高强,心思缜密,还有极强的防备心,很少有人能够近得了她的身。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谁杀了他?
虽然刚刚那个黑衣女子的身份并不明确,但应当与苍澜的死脱不了干系。她一出现,蛇群便退去,显然她是可以控制蛇群的。她利用蛇群制造混乱,引开云渲与雪落,然后她的同伴借机杀人,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在这个猜想中,却少了一环,而且是很重要的一环,那就是轻尘。不久之前,她还想杀了雪落,而现在,她又在哪里?
如果苍澜死前和对方有过打斗,那屋中必然会有打斗的痕迹,但事实上并没有,这么说来他就很可能是被偷袭。如果是偷袭,必然会从身后出手,这样一来伤口也会在背后,但苍澜的伤口却在身前。
没有打斗,也不是偷袭,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苍澜很可能是在跟相识的人在一起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一击致命。
至此,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轻尘身上,但问题是,她现在失踪了。
“云渲,情况不妙了。”雪落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四人出来,一人死亡,一人失踪,现在唯一安然无恙的就是云渲与雪落。纵使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轻尘,但现在她人不见了,一切都成了空谈。
凝幽阁的眼线遍布各地,不出多久,苍澜死了的消息就会传回到郁洛岛去。在郁洛岛,虽然这是一个弱肉强食被演绎得分外明显的地方,但是绝对不允许杀害执行任务的同伴。在外人眼中,嫌疑最大的人无疑是云渲和雪落,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但没有完成任务,而且背负伤了杀害同伴的罪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无论如何,对他们而言,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不能再久留了。
雪落的身体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两人将已经没有了气息的苍澜拖到床下,用一张竹席盖住,算作是曾经身为相识的他们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想到失踪的轻尘,雪落叹了口气,心里莫名地难受。
三年前,轻尘是和她同一批来到岛上的。在曾经的一次任务中,雪落救了受伤的轻尘,并非因为两人之间曾有过什么交情,而是因为是和她同一批来到岛上的人中迄今为止仅剩下的两个,除了她……就再也没有故人了。
在不久之前轻尘来到雪落房中想杀她的时候,雪落其实已经醒了,只是佯装仍在昏睡。她掌心暗藏的匕首随时可以击穿轻尘的咽喉,只是有些不忍,想看看她接下来究竟会不会不顾岛上的禁令而对自己动手。
如今没有等到她动手,轻尘就失踪了。同一批来到岛上的那些人里,终于只剩下了雪落——最后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按照郁洛岛上的规定,每一批中最后剩下的那唯一一个人,可以离开郁洛岛,成为凝幽阁中的堂主或者担任别的重要职务,为之效力,这也正是轻尘想杀雪落的根本所在。说雪落拖了这次任务的后腿不过是表面罢了,重要的是雪落挡了她的路,如果除去雪落,她就可以成为这最后的一个人。
原本雪落和云渲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去,然而因为身负了杀害苍澜的嫌疑,让他们不由有着诸多疑虑,不得不另想办法。
凝幽阁势力巨大,虽然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它心怀憎恨,但能够成为凝幽阁中的上层人物,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因此,每年都有许多年轻人抱着梦想来到郁洛岛——尽管这并不是加入凝幽阁的唯一手段——然后,大多化作累累白骨,成为从最后岛上走出去的人的垫脚之石。
他们不能回去,也不能逃离,为今之计就只有一条路——去往凝幽阁总坛。
按照郁洛岛上的规定,每一批最后胜出的人可以离开岛上,去往凝幽阁总坛,在其中担任职务,这样就可以不再受岛上规矩的约束。但想要以最后胜出者的身份去总坛,必须有一个信物,否则就不会受到认可。那信物是一样名为“烟霞”的事物,而它的持有者,正是郁洛岛主——莫惜言。
往先时候,烟霞都是由莫惜言交给胜出者的,但是对于云渲和雪落而言,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既然不能由她交给他们,那他们就想办法取得它!
两人最后决定,潜回郁洛岛,盗得烟霞。
他们不知道,在两人走后不久,那个客栈便着起了大火。火势很大,仿佛要将天都点着,将一切的一切都焚烧殆尽,包括那个永远沉睡着的他们曾经的同伴。
烈焰雄雄,冷月高悬。
第三章、郁洛岛·烟霞现
没有人知道烟霞是什么,那是郁洛岛的一个秘密。只是听说它是一种如拇指般大小的物体,周身有五彩的烟气缭绕,形同宝玉。曾经有人想盗取它,却被岛上守卫发现,最后被终生监禁在水牢之中,生不如死。
由于熟知岛上的地貌形式与机关部署,云渲与雪落很顺利地回到了岛上。这时已经是凌晨,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行动将会困难很多,所以他们必须抓紧这仅剩不多的时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莫惜言的居所在岛上的中心,由于是岛主所在的地方,她又素来喜爱清净,附近反倒没有太多人巡查。两人一路潜行,所幸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莫惜言的房间外向内看去时,却发现她并没有在房内。
两人都有些意外,就在这时,身后有声音响起。
“我知道你们会来。”
云渲与雪落的的身体都是一僵,这正是莫惜言的声音!
“早已经有人报告给我,你们并没有截获那批镖,苍澜已死,轻尘失踪。”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已经明白对方眼中的意思,而后缓缓转身。云渲袖中的刀在微鸣,几乎就要脱鞘而出!
——谁都知道,郁洛岛主莫惜言是个处事冷厉,绝不讲情分的人。虽然知道她武功远在两人之上,但如果此刻不搏上一搏,或许等着他们的就唯有一死。
“你们看到这副楹联了吗?”然而,莫惜言却忽然话锋一转,举目望着不远处的那副楹联,轻声念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她的话语之中没有半分杀气,语调是平日里从没有过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以及深深的无奈和伤感。
然而云渲并没有放松下来,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忽然出手。如果是那样,那么他与雪落两人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我在这岛上有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个这样的人。”莫惜言看着两人,说道,“一个早就能离开郁洛岛,却迟迟没有离开;一个早就能杀了唯一和自己竞争的对手,却迟迟没有动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两人对望一眼,竟不知她这番话是何用意。沉默了片刻后,雪落开口:“因为我想等他。”
因为我想等他。
只简单的几个字,却在云渲的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最初来到岛上的时候,云渲只是懂得一些皮毛的拳脚功夫,如今早已经能将云家刀法练得炉火纯青了。同他一批来到岛上的那些人里早已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早就能离开,但却没有。凝幽阁对郁洛岛无比重视,在这里,有各种名师进行武功、术法、医毒等方面的传授,他想要学到更多,这样才能以最大的力量对抗那个人,为三哥报仇。所以这些年来,他都没有离开。
然而此时此刻,雪落的原因,却是这样简单。
“那么,你呢?”莫惜言转向云渲。
云渲没有答话。莫惜言的眼睛看着他,视线并不凌厉,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中所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留在岛上这么久,只是想让自己强一些,再强一些。除此之外,也的确是有雪落在原因在其中的,只要他不离开,她就不是自己一个人,所可能遭受到的危险和伤害也就小了许多。
可是他没有想到,对于雪落而言,所有的原因竟然都只是他。
这时,莫惜言开口了:“其实这次的任务,你们原本就是无法完成的,因为你们得到的情报是假的,根本就没有正丰镖局的人押镖经过芙蓉镇旁,也自然就没有夺镖一说。”
云渲与雪落都是一惊。
“每批所来的人只剩下最后两个时,我都会派他们单独执行一次莫须有的任务,并考验他们在这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有些人为了完成所谓任务,会进行造假,有的人为了成为最后胜出的一个人,会不顾岛上的禁令而杀害同伴,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所以这些年来,郁洛岛上虽然武功高强的人层出不穷,也不断有人离开,却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凝幽阁总坛。”
那些离开的人竟没有进入阁总坛?云渲不由感到意外。
雪落问:“那他们去了哪里?”
莫惜言淡淡说道:“不过是被废去武功,送到南疆凌烟那里做药人罢了。”
药人,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试药的人。莫惜言口中的“凌烟”,便是凝幽阁四大使者之首的沧镜使——穆凌烟。五年前,当云渲还随着三哥在胭脂楼的时候,曾经与穆凌烟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身着碧色纱衣的女子,性格温和,却无比擅长医术和毒术,能在须臾之间救人,也能在须臾之间杀人。
十年前凝幽阁为扩大势力,派遣四使分别前往东渑、西壤、南疆、北弥建立据点。郁洛岛就位于东渑,胭脂楼位于北弥,而穆凌烟就在南疆。南疆地区养蛊的历史悠久,气候湿润,利于蛊虫及各种药材生长,是天然的绝佳环境。
不管研制毒药还是解药,都得有人去试药,这些试药的人便是药人。药人需要身强体健的人,有一些武功基础的更好,因为身体越强壮就越能耐得住药性,也就越不容易死。
因试药而死人是常有的事,此前有一些贫苦人家由于生计所迫,自愿担当药人,用性命换得一些银两供家人维持生计,到了后来,更多去充当药人的是凝幽阁在与敌对势力交战时所擒获的俘虏。
如果说以上这些人去做药人都可以理解,但令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许多从郁洛岛走出去的人,那些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终于可以纵横天下的人,竟也被废去武功,做了药人。
“为了一己之利而欺瞒主上、杀害同伴,这样的人,做药人已经对他们格外开恩了。”莫惜言说,“人人都说郁洛岛是一个充满了背叛的地方,在我看来却并不尽然。造成人心背离的原因并不是背叛,而是利益。为了利益,那些人你争我夺,甚至妄图杀害平日里救过自己性命的同伴,最后终是害了自己。”
“有很多事情,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默许,并不代表我不反对。我知道在我的眼皮下面发生了很多事情,许多曾经相互扶持的人为了利益最终反戈一击。我虽看到,但也只是看着而已,绝不会去插手。身为在郁洛岛上成长起来的人,如果连识人和自保这一点基本的能力都没有,那也不配从这里走出去。”
“这三年来,你们是仅有的两个没有杀害同伴而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的人。现在,你们可以离开岛上了,我会将烟霞交给你们。”
烟霞!
这两个字,重重地触动了两人的心弦。
万万没想到,曾经以为难如登天的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这些年来,岛上充满了斗争和杀戮的生活也的确使他们厌倦了。不知道为什么,云渲想多留在岛上一些时日、使自己的武功更加提高的想法,在听到雪落的那句“因为我想等他”的时候,就早已悄然隐去了。
这一刻,他只想跟她一起离开,走出这里,有更大的天地,有他们更广阔的天空。
然而,莫惜言的下一句话,却让两人的心顿时凉了。
“但是,烟霞,我只有一只。”
直到这时候,两人才知道,原来烟霞根本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宝玉,而是一种蛊。
“蛊”这个字,上虫下皿,意为皿中之虫。传说中,制蛊人将各种毒虫装于器皿之中,任它们自相残杀,彼此啖食,最后只留下最强大、毒性最猛烈的一只,用以制蛊。
烟霞身为一种奇蛊,它的炼制方法不为人知。但肉眼可见的是,这只拇指大的蛊虫的周身散发着五彩的烟气,绝美如天边云霞。然而事实上,这缤纷五彩其实是五种毒的毒气——孔雀胆、鹤顶红、断肠草、散魂花,还有离人泪。蛊虫自小被喂食这五种剧毒,自然奇毒无比,却因为色彩十分美丽,而被唤作烟霞。
最美丽的东西,却是由最可怕的毒物炼成。
尽管如此,烟霞依然能令无数人趋之若鹜。它虽然身负剧毒,但由于毒性相互克制的原因,在人的身体外有毒,进入到人的血脉中后反而无毒。血脉中有烟霞寄生的人身体会对任何毒素都产生抵抗,从而百毒不侵,更可增加百年功力。
郁洛岛上之前从没有过两个人一起离开的事情,所遇也不曾遇到过这种问题。一和二的问题,说起来只是简单的一个字而已,但在现实中,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得到烟霞的那个人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凝幽阁总坛,去往那一片广阔的天地;得不到烟霞的那个人,只能被废去一身武功,送往南疆做药人,独自承受痛苦与死亡。
莫惜言从怀中拿出那个装有五彩小虫的锦盒,放到地上:“到底谁得到烟霞,你们自行决定。烟霞离开了饲养它的金坛就只能存活一夜,如果天亮之前它还没有进入你们其中一个人的血液里,它就会死去,而后果你们应当明白,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离开,东方天际颜色开始变浅,星辰已经逐渐隐去。
“如果知道我们会面临这样的抉择,我宁可在客栈里被轻尘杀了。”
雪落坐在台阶上,轻轻地说了一句。她仰头望着星空,蓝丝绒一般的天空中,星辰如同散落的碎钻一样散发着光芒,令人心里无与伦比地宁静。
“这星空真美啊。”她说,声音里带着不舍与怜惜,“可惜……”可惜星空的美丽并不会持续太久,天就快要亮了,星辰的光芒终将被太阳的光辉所掩盖。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分明知道有些事情是徒劳的,却还要拼命一搏,然而结果却不会随之改变。”雪落仿佛自说自话一般地说着,视线始终望着星空,似乎那是她永久的归宿,“就像这星空,虽然还是这样美丽,这样灿烂,但始终逃不过被隐没的命运。”
“即使隐没,那也只是暂时的。每当太阳西沉,星斗就会重新出现在天空,在经历过雨雪天气的阴霾后,经过洗涤的星辰会更加明亮。”
云渲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她的身边。这几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打斗、策马、驰骋,总是在不停地行走。他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异常满,练功,打坐,执行任务,她也总是随他一起。他害怕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旦闲下来,他就会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到当年他与三哥是如何流离失所,想到三哥临终时苍白的容颜,想到他不愿想起的一切。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就这样静静地和她并肩在石阶上坐着,仰望着茫茫星空,浩瀚宇宙,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是这幸福来得太忽然,又太短暂,几乎马上就要终结。
装有烟霞的锦盒就放在两人面前的草地上,时值深秋,草已经枯黄,朱红色的锦盒在一片枯草中分外显眼。锦盒上有五色光芒流动,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猝不及防地,雪落忽然一下刺向云渲!她的掌心,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一切都发生在忽然之间,两人又离得这么近,云渲根本来不及躲。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过要躲。
烟霞只有一个,然而人,却有两个。
贪生是人的本能,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在面临着生死抉择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所以也没有谁有资格去责备谁。
在这之前,云渲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谁来替三哥报仇?如果他死了,谁又来照顾和保护雪落?此前看到雪落为了让他逃脱蛇群而甘愿放弃生命时,那一刻生与死在他心里拼死纠缠。他为了让她生,而她为他宁愿死……他的心里一直对生与死有着化解不开的执念,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觉得莫名的澄净。
刚刚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雪落能狠下心来杀了自己,那就好了。
而现在,雪落也真的这样做了。
云渲没有夺,那匕首刺进了他的身体,却并不深。分明来势极猛,却在没有完全发力的时候就生生顿住了。
雪落看着并不躲避的云渲,惊呆了。
她的手里持着匕首,刀刃已经刺入了他的身体,但柄还在她的手上。她的手纤细而苍白,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云渲看着已经呆住的雪落,对她轻轻笑了一下。他从没有感觉笑得如此轻松过,自从长大后,他时时刻刻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么些年来,他没有一次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对一个人笑。
他笑着,握住她那只持着匕首的已经僵住的手,将刀刃往自己的身体里又刺进了一分。
东方天际已经是鱼肚白的颜色,装有烟霞的锦盒上的霞光也越来越暗淡。
“不!”雪落惊呼,匕首应声坠地。她迅速点住他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减缓血液的流速,然后迅速从裙角扯下一缕布条为他包扎伤口。
“你这是何苦……”她的声音里有些气恼,更多的却是心疼。气恼他没有躲开她的攻击,甚至将插入他身体的匕首又向进推了几分;心疼他的伤口,他的痛苦,还有他那甘愿一死都不愿还手的决心。
她根本不想杀他,刚才那样忽然对他出手,目的是想激怒他,让他对她失望,对她动手。然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你眼神一动,我就已经知道你心中所想。”云渲淡淡说着,眼神甚至没有看向她,而是看着不远处枯草中的一朵小花。
那时一朵不知名的花,在这深秋的时节依然顽强地绽放着,很小很小,隐藏在枯草下面,如果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它的存在。花瓣如雪一般解开,没有沾染丝毫尘埃,即使知道严冬就快要到来,依然无惧无畏地盛开着。
他的话落在她的心中,仿佛令她的心弦都在颤抖,为她包扎伤口的手也一齐颤抖了起来。
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云渲看着雪落,眼睛中的温柔好似静谧的湖泊。须臾间,那湖泊却涌起了波澜。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反握住雪落的手腕,另一只袖中绝影出鞘,将地上的那只锦盒挑了起来。
锦盒飞向空中,因为受到刀风的冲击而在半空中打开,再落下来的时候,盒子已经空了,而云渲手中的刀横着,刀身上有一只五彩流光的小虫——烟霞。
若要让蛊虫与人合为一体,必须要将蛊中放进人的血脉之中。刚放进去的时候,烟霞会有一段适应过程,大约几个时辰,宿主会感觉有一些不适。等到烟霞适应了这个环境,认可了宿主之后,这种不适的感觉就会消失了。
绝影的光芒,温柔,却又决绝,即将要划破雪落的手臂,刀身之上便是烟霞。只要到了足够近的地方,烟霞会自动循着气息钻进人的血脉中,到那时就再也不能取出了。
就在这时,雪落的脸色却变了。
她的神色原本是焦急的,意外的,此刻却忽然变做了痛苦。双眉紧蹙,姣好的面容在顷刻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云渲的心一沉,雪落病发了。
雪落的病是不定时发作的,难以预料时间,这段时间更是发作得尤其频繁。在她发病的时候身体十分虚弱,是绝对无法承受烟霞带来的冲击的。
云渲犹豫了,如果这时候划破雪落的手臂把烟霞放进去,雪落的身体会遭受到巨大冲击,但如果不这样做,时辰过了,就功亏一篑。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雪落却忽然一反刚才的状态,伸手点住了云渲的穴道。云渲这才知道上当了,雪落根本就没有病发,是故意做给他看以迷惑他的!
云渲明白了过来,但已经晚了。雪落点他穴道的时候力度很大,此刻的他已经丝毫不能动弹。他看着雪落决绝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的眼睛,顿时觉得天光都在顷刻间暗淡了。
雪落要放弃了,她要把这个“生”的机会留给他。
可是她不知道,没有了她,他即使存活下来,也不过如行尸走肉一般。他的心早已随她去了,不管去到哪里,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他的心也不在这具躯壳中。
他们曾约定,生死不负。
雪落将烟霞捧在手里,烟霞感觉到了血的气息,向他胸前的伤口处而去。一切已成定局,云渲顿时绝望。
太阳从东方天际升起,天边的云被染成灿烂的金色。第一缕阳光——柔和的阳光,能滋生万物的阳光——不偏,不巧,就那样刚刚好地落在了烟霞的身上。
那只小小的蛊虫原本是在雪落的手中,只是顷刻的功夫,阳光下,它周身缭绕着的五彩的烟气越来越淡。五彩烟气逐渐化作细碎星光,那星光陡然破碎,沉寂,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竟在须臾间完全消失了。
雪落的手还是维持着捧着的姿势,只不过刚刚捧着的是烟霞,而现在捧着的,却只有一把空气。
阳光通过她的指间透下来,落在云渲的胸口上,金色的一小片。
云渲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女子,轻轻一笑:“现在,我们要一起去药人谷了。”
第四章、药人谷·相思引
药人谷的原名并不叫这个,但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想得起来它本来的名字了。
曾经的时候,这是一处美丽的山谷,四季鸟语花香,美不胜收。传说这里的地下藏有地脉,处处充满了阳气,是一处藏云纳月的好地方。但自从几年前起,这里却变了完全一副样子。
十几年前,地脉发生了变动,阳气消散,阴气聚拢。现在,当年那个生机盎然的美丽山谷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处处幽寂,死气沉沉的山谷。地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荒草,石头上有青苔,连水流过的声音都不是潺潺的。树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里面也幽暗无比,没有鸟叫的声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闷。
死气沉沉的山谷中,曾经美丽的花草全都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许多含有剧毒,并且谷中也有毒虫蛇蚁出没。因为这些原因,原先在这里居住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徒留许多空着的房屋。
然而,这些奇怪的植物和毒虫,却是炼药的好材料。
凝幽阁中的沧镜使穆凌烟奉阁主之命镇守南疆,并在此炼药。南疆本就盛产炼药的材料,但却离凝幽阁的要求远远不够。几年前,听说这个山谷的异变之后,穆凌烟经过探查,发现这是一处绝佳的炼药之地,于是将基地迁移到了谷中,并将山谷外围封锁住,用来试药的药人也全都在这里,这个山谷渐渐被称为了药人谷。
一个月前,雪落与云渲都为对方放弃了烟霞,最终两人一起被押送到了这里。
药人谷中被用来试药的人都必须分开居住,每间房屋住一个人,各个房屋之中又是相互分开的。谷里终日烟雾缭绕,出门望去,视线不过百步而已,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只有自己这一间房子,也只有自己这一个人。谷中大雾弥漫,毒虫众多,许多地方又有幻术来障人眼目,连道路都是变化的,这些年来从没听说过外敌闯入,更没听说过有人从这里逃出去。妄图逃出去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死在了出逃的途中。
这些天来,雪落见过很多被用来试药的人。他们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送来这里,或是因为药力的发作而痛苦哀嚎,或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被抬出谷去……
可怕孤寂的迷雾之路,看不见未来与过去,没有爱恨,混乱生死……不管怎样,似乎都是一样结局。
雪落站在门边,望着外面萦绕不散的雾气,叹了口气。
到来药人谷后,雪落与云渲被分了开来,直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奇怪的是,她至今还不曾被令服下任何的毒药,只是被封住了武功。每天都有一个聋哑婆婆给她送来饭菜,天天都是如此。
与谷中的其他人比起来,表面上看她是幸运的,但是只有雪落自己知道情况绝不是这么简单。来到这里后,她几乎已经认命,从来没有抱着能活着离开的念头,虽然活着,但心早已如同死了一般。
若说她唯一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便是云渲。
一个月来,她不曾见过他一面,也不曾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听说来到药人谷中被试药的人全都是九死一生,试想人就一个身体,每天被不同种类的药灌下去,各种药性在体内相撞,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
云渲……
想到这个名字,雪落不由心口一窒。
“吱呀”一声,小屋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了。雪落以为又是那个聋哑婆婆来送饭了,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坐在床边垂头想着心事,直到一片绿色裙角飘过眼前时,方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来人是个女子,身着素白丝裙,外穿一件水绿罩衣,腰间轻挽一条烟蓝色软纱,缀着整齐的流苏,面容素净如瓷,温婉如玉。
“你是……”雪落愣了一愣。来到药人谷后,除了那个聋哑婆婆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别的人。
女子温婉一笑,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道:“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她言语从容,神态自若,说话仿佛云淡风轻。再一联想到她那碧色衣衫,雪落立刻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立即躬身道:“属下愚钝,方才未认得出沧镜使,还请使者治见谅。”
传说中,凝幽阁镜花水月四大使者之首的沧镜使,名唤穆凌烟,喜穿绿衣,专攻歧黄之术,极擅救人,更擅杀人,曾随阁主征战天下。随着凝幽阁的势力不断扩大,穆凌烟被派往南疆镇守,这药人谷也归属于她的管辖之下。眼前的人,必是穆凌烟无疑。只不过,阁主征战天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四大使者都是方当韶龄的女子,如今算来也该三十有余了,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光阴的痕迹,只令人觉得分外端美,却看不出岁月几何。
穆凌烟笑了笑,坐在桌边:“不必紧张,你我此前不曾见过,你若是认得我,我才奇怪呢。”说罢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凳子,“坐。”
雪落依言坐下。穆凌烟拿起了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给雪落,一杯给自己,喝了一口后说道:“这茶是粗茶,虽然香味不够浓郁,但用来解渴总归是可以的。就像这世上的事,有些虽不能尽如人意,但总有其存在的价值。”
雪落望着身前那杯茶沉默了片刻,说道:“沧镜使今日屈尊前来,所为何事?”
穆凌烟淡淡一笑:“雪落姑娘是聪明人,我便直说了。你可知道你身上中了蛊?”
“蛊?”雪落惊诧。
“不错,蛊。你是否时常觉得疼痛难忍,仿佛利刀在身体里游走,发作时令人觉得生不如死,虽然服用了无忧方之后疼痛会慢慢消退,但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卷土重来?”
“的确如此。”雪落点头。她并不意外穆凌烟会知道这些,依穆凌烟的医术和修为,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看透了她的一切。
“那就是了,”穆凌烟说,“那无忧方你以后不要再服了。”
雪落讶然。一个月前的那个夜里,神秘的黑衣女子也曾说过,无忧方虽然暂时能控制她的病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时她虽然疑惑,却没机会细问,如今见穆凌烟也这样说,不由问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虽然可以暂时克制得住你体内的蛊,但不能长久。毒素会在你的身体里堆积起来,日积月累,终有一日会要你的命。”
雪落眼中出现一刹那的震惊,但那表情只存在了一瞬,之后便消失了。
“我早该想到,那自出生以来如影相随、任何办法都治不了的怪病,一剂无忧方怎么就能轻易缓解,原来竟是毒药……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苦笑摇头,望向穆凌烟,“沧镜使既然看得出我身中奇蛊,那么也应当知道,我很难活得过十八岁生辰那天。”
要么不服用无忧方,经受蛊毒发作的折磨而死;要么服用无忧方,因慢性毒药而致命。这两条路殊途同归,她根本没有选择。
也正是因为早就明白了这些,在说这些的时候,雪落的语气淡然,说话时眼中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沧桑。穆凌烟很少在一个年轻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被命运嘲弄却无法反抗,只能静待生死的神情。
淡然的背后,是一种无力的绝望。
“你可知道你中了什么蛊?”穆凌烟说道。
雪落摇头。
穆凌烟走到她身边,将她衣袖挽起。女子手臂纤细雪白,皮肤下淡蓝的血管都隐隐可见,然而再往上,上臂处的血管却透出一种隐约的浅粉色来,有如淡淡的藤蔓一般。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一年前。”
“云渲还不知道?”
说到云渲,雪落的眸子中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暖意来,摇头答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所以他至今都不知道。”
“你们两人在一起这么久,竟也瞒了他这么久。”
穆凌烟这一句看似感慨的话,却让雪落觉得有如雷击。她知道他们在一起,并且这么久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必然是莫惜言告诉她的,这么说来,莫惜言也早就知道……
郁洛岛并不阻止男女生情。作为一个杀手,有时候,姿色和情欲是一种武器,但更多时候,它也是一处致命伤。有了情,便有了牵挂,这就是成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在那个只有强者能够存活的地方,有了牵挂就等于和死亡随时相伴,不知道有多少凶狠的目光在暗地里盯着,等待机会杀之而后快。
因此,被人发现情感,就等于被人扼住了软肋。雪落并不怕自己如何,她更担心的是有人利用这些去威胁云渲,甚至伤害到他的性命。她本就有病在身,若是连累了她……
她不敢想,她也不能让这些发生。
在岛上,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担心这暗地里滋长的情愫被人发现。雪落也曾试图压制过对云渲的感情,可是越是压制,那在黑暗中滋生的情愫就长得越快,犹如曼陀罗花开遍了山野,带着死亡的威胁,却令人无法躲避,无法放弃。
不为人知的病,不为人知的感情……一直想要隐瞒的事情,却不知远在高处的莫惜言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闭口不言。
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穆凌烟说道:“你不用惊讶,郁洛岛上的事没有惜言不知道的,区别只在于她当不当做知道罢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却不知任何自作聪明的做法都是愚蠢至极。”
她笑了笑,继续说:“说起来,你们竟然放弃了烟霞呢,这世上无数‘聪明人’想方设法想得到它,你们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你可知道,这世上的烟霞如今仅有几只,有些人拼尽一生都无法见到它,更何况是拥有。”
雪落沉默着,那一夜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他是如何逼她,只为让她得到烟霞。那一夜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自那以后直到如今她再也没有能够见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定。
穆凌烟继续说道:“不过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你一定想不到,正是因为那一夜你不愿舍弃他而独占烟霞,所以才能够活命。”
雪落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穆凌烟!
穆凌烟笑道:“拥有烟霞的人,可以抵抗百毒,可是你身体里的蛊又必须依靠无忧方的毒性来压制。烟霞进入了你的身体里,那无忧方自然就失效了,蛊毒会迅速蔓延,在极短的时间里你就会丧命。”
说到这里,她抬头问道:“你知道你所中的蛊叫什么吗?”
雪落茫然摇头。
穆凌烟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身上的蛊,名字叫做‘绽’,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蛊,我虽然曾在古书中看到过,却也是第一次见它。中了绽的人,最长活不过十八岁。随着你年纪的增长,蛊毒便会逐渐顺着你的血管蔓延,就像你手臂上那样。但是,你的容貌也会因此而越来越美。”
她的目光落在雪落的手臂上,淡淡的桃花色,犹如春日三月纷飞的落英,却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随着蛊毒在你血液里蔓延,你会的容貌会越来越美。在你十八岁生辰那天,蛊毒最终发作,你的全身皮肤上会开满绯红的桃花,你的容颜也会呈现出这一生最美的一瞬。但是,在那极致美丽的片刻之后,你的容颜会迅速凋零,在极短的时间里老去,最终化作一个老妪而死。这就是绽,世间最美丽,也最残忍的蛊。”
烟花一瞬,绽放的就是一生。最美丽的瞬间,也正是开始凋零的刹那。世上竟然会有这种蛊……
穆凌烟的话字字惊心,即使雪落早已不畏生死,却还是因她的描述而胆战心寒。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绝望,至少,你还有五个月的时间。”
还有五个月……即使有了这五个月,又能如何呢?见不到他,了解不到他的情况,只能在每日每夜无尽的思念和担忧中慢慢煎熬,最终在无人的角落独孤死去。
“我并不是担心自己,”雪落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放心不下云渲。”
“放心,除了在来的那一天妄图强闯到这片区域之外,他一切都好。”
雪落惊讶抬头:“妄图强闯到这片区域?”
“是啊,说实话,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被封住了内功,竟然还能打伤十几名守卫,不过谷中大雾弥漫,他后来仍是迷失其中,中了瘴气而昏了过去。”穆凌烟淡然笑笑,仿佛在说一件举手投足间的事情,“不过他所往的方向不是往谷外而去,看得出他并非想逃离。我猜,他是想来找你吧?”
穆凌烟的一席话听得雪落既感动,又担忧,连忙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只是被严加看管罢了,中了的瘴毒也早解了。”
听她这样说,雪落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自小流离失所,在这世上,云渲就是她唯一的至爱与至亲,也是她最不能割舍的一个人。哪怕身在生死边缘,她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他,而不是自己。
“沧镜使。”雪落忽然跪了下来。
“怎么了?”
“沧镜使,雪落命不久矣,生死不值一提,但云渲……云渲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我愿意在剩下的五个月里做药人试药,或者做任何事都可以,只求、只求您能放了云渲,给他自由!”
穆凌烟平静地看着雪落将这些话说完,眼中毫无意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样。
“来到药人谷的人,一个便要有一个的价值。”片刻之后,她开口,“你让我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又如何能证明自己一个人能抵得了两个人的价值呢?”
没有丝毫犹豫,雪落回答:“我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包括死。”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穆凌烟点头,眼中有些许赞许,“不过,我不要你死。”
说着,穆凌烟拿出了一个琉璃小瓶,放在桌上。
“这是……”
“它的名字,叫做相思引。这种药我已经炼成了几年,却从来没找到合适的人来试药。”穆凌烟将小瓶放在说上,缓缓说道。
琉璃瓶身通透无比,仿若无物。通过透明的瓶身,雪落看到其中有一粒红色的药丸,颜色鲜艳无比。
“相思引并非毒药,当然,也不能说它无毒,它是一种介于这两者之间的药物。服下它的人,若是没有恋人,无可相思,那么它便没有任何效力,对人也绝无危害。不过,如果服药之人有所爱之人,每每念及心上相思的那个人,很快就会觉得心如刀绞,全身如被蚁虫啃食。离那人越近,这种痛苦就越强烈。相思引无药可解,只要你还爱着他一天,只要你还对他心存相思,它的药力就不会消失,直到你不爱他的那一天,或者你死的那一天。”
“相思引……”雪落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望着瓶中鲜红的药丸。
这种感觉,难道不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吗?起初不爱,也不解相思,自然不会觉得痛楚。后来爱上了一个人,患得患失,伤心痛楚,离他愈近就愈加强烈。如梦随风,红尘来去,这世上的苦厄有千百种,却唯有以相思为引,才能令人痛断肝肠。
相思引,真是个好名字,也真是种好药。
想到这里,雪落唇角不由勾起一丝苦笑。她已身负重重枷锁,绽,无忧方,如今再加个相思引,体内便如同一个熔炉一般,不知会炼出怎样的成果来。
穆凌烟又说道:“不过,这相思引还有一重功效,就是会在几天之内渐渐化去你的武功。服下它之后,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普通女子,这些年的武功都会尽数消失。这些,你可都得考虑好了。”
雪落摇头,表情淡然万分:“已经不需要再考虑了,性命对我来说都像风中残烛一样,武功的留或存又有什么意义?”
穆凌烟点头:“只要你愿意服下它,做相思引的试药人,以亲身测试药力,我立刻就能给你们自由。接下来你们去哪里、做什么,凝幽阁将毫不干涉。”
“自由,”雪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空茫的眼睛抬头望着天空,“我命不久矣,要了自由又有何用。我只愿他获得自由,离开这里,离开……”
她的掌心上,那颗小小的药丸红得好似血滴一般。
同一时刻,药人谷的另一端。
简陋的木屋里,身穿铅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独身坐着。夕阳从窗外招进来,落在他英挺的侧颜上,如镀了层淡淡的金一般。
自从前些日子为了寻找雪落而打伤了守卫之后,云渲就被更加严格地看守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处。但这对他而言,却无异于一种折磨。每天望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却不能做任何事,甚至连最担心的那个人的状况都丝毫不知,唯有默默想念,任由相思入骨。
人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想到许多许多,夕阳西下的这一刻,小屋中独坐的云渲也是如此。
往昔种种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在他眼前浮现。他想到自己如何来到凝幽阁,如何从与雪落相识,如何又一点点走到了如今……他还想到了他的三哥。
三哥的名字叫做云泥,很小的时候,云渲并不懂事,甚至曾嘲笑过三哥的名字。泥,是个多么肮脏的字眼啊,低下,卑微,是不配和高高在上的云并列在一起的。云家的儿女生来高傲,名字应当如大哥和二哥一般唤作云沧、云涵,或者如他一般,云渲。
三哥并不回答,只是笑笑。
当年,云家在塞北炙手可热,一个落云山庄,不知折煞了多少英雄好汉。作为云家的四公子,他的骨子里是也带着傲气的,那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傲气,即使当他沦落到郁洛岛的时候,也依然不减。
很久以后,家族被仇敌所灭,当所有的亲人都命丧黄泉,当三哥带着他流落在外,当他只有他这一个亲人……这时候,渐渐长大的云渲终于知道这些年来他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和压抑。寒冷的夜里,三哥他将偷来的一块饼给他自己却饿着肚子,当三哥用他单薄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他终于对他说:“三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他迟说了很多年。
三哥惊诧地望着他,不明其意,随即笑了起来,眼中却有悲伤盈然。
三哥带着他加入了胭脂楼,他资质很好,武功却并不算是出类拔萃,因为爹从不肯将最上乘的武功传授给他。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因为三哥并非妻妾所生,而是爹当年的某一日在烟花之地留宿后的一个意外。后来,三哥的娘亲无力抚养他,便抱着刚不生不久的婴儿寻到了爹。在将孩子送还给他的那天夜晚,她悬梁便自尽,断绝了退路。如此,他就再也不能将孩子置之不顾。
爹不喜欢三哥,三哥的存在是他的耻辱,因此他给他起了那个名字,云泥,此中寓意不言自明。然而他的三哥却宛如一朵白莲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云渲从未想过他会失去三哥,然而这一天,却是那样快地到来了。
江湖之中,想要加入凝幽阁的人并非少数,对许多人而言,这意味着名利,以为这抱负,而对他们而言,这意味着生存。从塞外来到北弥,三哥带着他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大雪漫天的地方,选择了胭脂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死。加入胭脂楼需进行比试,一场两人,在比武之前,所有的人都会签下生死契,比武胜出的那个人可以如愿入楼,而输的那个则要丧命于此。
三哥比武的时候,云渲随他一起去,他亲眼见到三哥胜了对手,却饶了那个在他的剑下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然而这一点,却成了胭脂楼拒绝三哥的原因。
“你心太软,胭脂楼不适合你,你走吧。”
云渲至今还记得三哥听到主审这句话时的反应,他浑身一震,犹遭重击,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扔下剑,跄然往出走去。
云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三哥骤然回身,袖中有银光流转。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三哥已经返身掠回屋内,手中的刀正架在主审的脖子上。
四周一阵骚乱,他听到了兵刃出鞘的冷锐声响。
就在这时,坐在二楼帷幕之后的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红衣女子站起了身。
她原本只是极平常地坐在那里,他未曾注意到她。然而在她起身的一刹,喧嚣顿时隐匿,所有人见到她都收起了兵刃,包括他的三哥。他听到他们恭敬地称呼她:“漾花使。”
云渲知道,三哥并不想杀任何人,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你,叫作什么名字?”那是云渲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她的声音平静安宁,却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气势。
那一刻,在被问道名字的三哥缓缓抬头:“云泥。”
苏拂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表示,但从那一天起,三哥便成了胭脂楼的人。云渲不知道是三哥提出了要求或者是别的原因,他们竟也愿意接纳他的弟弟,他。
胭脂楼,从来都不会养一个闲人。
加入了胭脂楼后,三哥开始有了薪俸,虽然不多,却足以维持他们的生活。云渲终于不用再挨饿,生病的时候也不用咬牙硬抗。对于胭脂楼他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是一个接纳了他们的地方,给了他们生的希望的地方。
然而,三哥却似乎并不开心。
三哥开始拼命地练功,无论是炎炎酷暑或是风雪寒冬,他都丝毫不曾懈怠。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除了云渲,三哥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候云渲去找三哥,看到他默然地在月下饮酒,一杯,又一杯,没有说话,也没有醉。
世间千般烦忧,万般苦厄,唯有一醉解千愁。可是对三哥而言,却连畅快地醉去都是一种奢侈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云渲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一天天过下去,却没想到那一天他和三哥分别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永久的离别。
那一年,他十五岁,三哥十八岁。而他年轻的生命也就永远停住,静止在了这个凝固的数字上。此后星月轮转,云渲命运的轨迹被拖到了另外一条线上,渐行渐远,终于来到了这里。
此刻,药人谷里,“吱呀”一声,小屋的木门被推开了,云渲警觉地抬头,发现是屋外众多看守中领头的一个。
“云渲,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里?”
“去哪里是你的事,我们刚才接到上级的命令,你可以离开药人谷了。”
离开药人谷?
这是一直以来云渲所期望的事,可是如今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却意外多过喜悦。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他离开,而雪落现在又怎么样了?
云渲匆匆问道:“雪落在哪里?她也跟我一起离开吗?”
那人有些不耐烦:“我哪里知道这么多,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你快些跟我走吧。”
“不,”云渲忽然坚决起来,“如果雪落还在这里,我绝不一个人离开。”
“你——”那人正要发怒,忽然见一个碧色身影掠入眼帘,如同浅绿色的烟云一般袅袅而立,立刻闭上了嘴。
“放心吧,你的雪落自然也已经离开了。”穆凌烟从门外进来,眸带浅笑,对着云渲说道。
在此之前,云渲已经见过穆凌烟,也认得她,此时见她这样说不由连忙问道:“当真?”
“我穆凌烟何曾说过假话?”
知道沧镜使在药人谷乃至凝幽阁中的地位,云渲明白她所言非虚。原来竟是真的,他和雪落终于可以离开药人谷,不用再担心被追杀,也不用承受试药的命运了。在此之前,他也曾求问过穆凌烟是否可以治雪落的病,但她始终摇头不语。
是啊,他们只是用来试药的药人,连蝼蚁尚且不如,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些呢?不过没关系,现在一切终究不一样了。听说南疆这里多奇人异士,他会带着她到处去求医问药,一定可以把她的病治愈的!
终于,终于……可以自由了。
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更广阔的天地,一切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雪落,你,也一定同样期待吧?
暮色沉沉,望着跟着守卫离开的年轻男子的背影,穆凌烟的眸中掠过了一丝叹息。
惜言啊惜言,你将他们送来这里,是吃准了我一定会救她,对吗?
这样彼此深爱的一对有情人,虽然深陷苦难,可是首先想到的都是对方,即使身在地狱,因为有爱的存在,心也是在天堂。看着他们,我会想到许多年前的我们,那时我们应该也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岁数吧,为了各自深爱的人奋不顾身,即使明知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你知道吗,看到那名叫雪落的女子,看到她眼中的倔强和决绝,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时光荏苒,当我站在这里隔着光阴的河流看着自己时,又如何能狠下心去不救她呢?
可是,或许连你也不知道吧,炼制“绽”的解药的过程极为复杂,需要多种举世罕见的药材,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些极其珍贵的蛊作为药引。整个世间,唯有隐藏在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眠月楼才有炼制出来的条件,纵使我心里是那么想帮她解毒,却也无能为力。
但是,即使能解毒,对她而言,也未必是一个好的结果吧……
雪落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无忧方的药力,现今之计,唯有用和“绽”药性相悖的相思引来暂时抑制,但却无法彻底帮她解毒。在这五个月里,“绽”依然会在她身体里蔓延,但至少我会确保它不会提前爆发,给足了她五个月的生命。
事到如今,唯一能炼制解药的,就只有眠月楼了。若是五个月之内,若是眠月楼肯帮她炼出一颗解药,那么就可以救她的命。但是眠月楼向来隐于世外,听闻他们主上从来不帮外人,你先前来信,特意嘱咐我想办法延续她的生命并引导她去邕州城,是否是另有打算呢?
五个月内,她会承受相思之苦,五个月后,她是死是活,只有悉听天命。
我没有告诉雪落相思引其实是为了延续她的生命才让她服下的,而只是说,试药。对于这些,她自己不知道,云渲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一旦他接近她,她就会痛彻心扉。
你如果知道这些的话,是会苦笑,还是会默然呢?
并非我残忍,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种感情,在最黑暗的角落也能开出最纯洁的花来。相思引的确无药可解,却并非不能解,因为解开它的并不是“药”。能与不能,唯有看他们爱彼此够不够深。
如果他们宁愿生死不负,那么我相信……上天,也不会负了他们。
《云端雪》中的故事主要围绕杨雪落云渲等人展开,除了主角之外,其他的配角也是非常精彩的,如果将本文影视化的话,我脑海中都已经有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