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树影绰绰。这天是七月十五,江淮人称鬼节。在一座古庙旁边,有两只狐坐在古树枝上,搂搂抱抱,打情骂俏,好不得意。这时,从那座破古庙中走去一个年轻的和尚,他似乎没有睡醒的样子,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那两只狐后,不由得大怒,悄悄地挽起弓,觑得亲切,对那两狐一箭射去。
只听见弓弦响处,一狐翻身从树上掉落下来。箭头穿胸而过,那条狐在地上动了几下,就悄无声息了。树上的的另一只狐见状,惊呆了半晌,随后跳下树枝,抱起地上的死狐,恶狠狠地看了和尚一眼,嗥叫而去。
数十年后,这只逃走的狐演绎了一个惊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还是在从一个名叫钟离小孤庄的村子说起。
凤阳县古称濠州,虽位于淮河中游南岸,却是土地贫嵴,十年九旱,十年九荒,而荒年常常是颗粒无收。元代末年,民族欺压、苛捐杂税,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公元1328年,农历八月初八的清晨,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在濠州钟离孤庄村朱家的一间小茅屋中传出来,划破了朝霞如火的天空。
这个男孩因是八月八日出生,所以他的父亲朱五四为他取名重八。那时候,乡下人取名,一半是以出生的日期为名的,这样省事,不用操心。男孩的世祖名仲八,生有三子,长子名六二、次子名十二、三子名百六,百六是男孩的高祖。朱百六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四五、次子名四九,四九是男孩的曾祖。朱四九生了四个儿子,依次名为初一、初二、初三、初十,初一是男孩的祖父。朱初一有两个儿子,叫五一、五四,五四是男孩的父亲。伯父和父亲各生四子,依出生先后排名,朱五一的儿子叫重一、重二、重三、重五;朱五四的儿子叫重六、重七、重八。
朱重八16岁那年,家乡流行瘟疫,他的母亲、大哥都不幸染病,都在这场瘟疫中死去。嫂子领着侄子回到娘家。凤阳祖皇陵碑中记载:
孝子皇帝元璋谨述: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属罹殃,皇孝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史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在朱重八的母亲、大哥死去半个月后,他的父亲朱五四突然也上吐下泻起来,二哥把家里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都卖掉,去郎中那里买来了二帖草药。可是药吃下去,仍不见效。去年的旱灾加上今年的蝗灾,整个濠州到处是饿殍,到处是哭号连天。许多人连买棺材的钱、甚至连块埋葬亲人的土地也没有。不说得了病的人,就算是好好的人,几天粒米不进,也撑不住。朱五四看看熬不住了,就拉着兄弟二人的手,流着泪说,儿子呀,你们就别管我了,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走得越远越好,就是要饭,也要离开这里。说完,朱五四便溘然长逝了。
父母、大哥既死,大嫂离去,家中只剩下二哥和重八两人了。家无寸土,兄弟二人商议,只有将父母遗体抬到很远的荒山上去掩埋。他们把朱五四的遗体放在一张破席上面,然后卷住,再用绳子捆绑结实,用根木棍穿在绳子上,便抬了出来。
一路上,哥儿二人凄凄惶惶,流着眼泪,也不知向何处去。昏头昏脑地大约走了五里多路,二兄弟两腿发软,饿得眼冒金星,实在走不动了,正准备停下来歇上一歇,突然,哥俩抬死人的绳子,竟然从中“叭”地一声断了。
“奇怪!”朱重八说,“这绳子是汪大娘刚借给我的新绳子,我拿的时候,是试试了的,看看还是很结实的。却也蹊跷,可怎么它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走在这半路上就断了呢?这叫人如何是好。”
二哥重七抹抹泪说:“别管蹊跷不蹊跷,俺们先把绳子重新结好,歇上一会还要抬哩,可是,我饿得真的走不动了。”
朱重八说:“我也走不动了,就是饿得慌,哥,我们歇会儿再抬吧。”
这时,天渐渐地暗下来了,乌云从南边平原上滚过来,黑压压地,看看真的要下一场大雨了。兄弟俩思量着,可不能让父亲的遗体淋上雨啊。四周一望,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近处也没有什么可以避雨的地方,在一片荒芜的麦田旁边,只有一个朝南的土山崖,看那座山崖,端是巍峨无比!正是:
隐隐青雾里,崖横南来云,谁抽倚天剑,浑然一刀成。
山崖靠南的一面,形如刀削,大约有二十多丈高,顶端微微向前伸出,崖的两边形成合拢状,中间宛若一个天然的大厅堂,刚好能放上朱五四的尸体。
兄弟二人连忙将破席抬进崖下的洞厅里,安置完毕后,二哥重七跪下对着父亲拜了拜,起身对重八说,“你看,我们都忘记带铁锹了。没有铁锹怎么行?你在这里看好父亲,正好大嫂子的娘家在附近的村子里,我去她家借个铁锹使使。”
二哥走后不久,那雨便下了下来。这雨来得好猛!你见它:电闪雷鸣,宛若万马奔腾,倾盆而下,势如淮河决口。朱重八站在土崖下,心中好不凄惶,想想如今父母、大哥已死,家中已无余粮,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挨过?不觉流下泪来。
雨在下着,朱重八忽然发现雨中的一个老和尚,背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一步一挨往前走,雷声响起来了,那老和尚一慌,不提防在雨中滑倒在地。朱重八赶紧跑过去,扶起老和尚,说道:
“老人家,雨下得这么大,你先来崖壁下躲个雨,等雨停下来再走吧。”
老和尚道:“那里有死人,我不去。”
朱重八看见老和尚疯疯癫的,也不和他计较,看看四周,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雨了。只有大约半里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亭亭如伞盖。朱重八对老和尚说,“呶,老和尚,那里有棵大树,你去那边树下躲一会吧,等雨停了再走。”
老和尚道:“小兄弟,到那儿还有许多路,可是我实在走不动了。”说着,就坐在泥地上,淋得精湿。
朱重八不容分说,对老和尚说道:“老人家,你这样也不是个事,你走不动,那我背你过去。”
朱重八把老和尚背到那棵大树下,轻轻地把老和尚放下来。就在他把老和尚放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听见背后“轰”地一声。
朱重八回头一看,只得叫苦!原来那土山崖经过大雨一淋,根脚松动,整座山崖突然倾塌,直直地向前滑坡二十余丈!他的父亲朱五四的尸体被全部埋在山崖下面了。整个山崖成了一座天造地设的大坟茔。朱重八惊呆了,发疯一样地向倒塌的山崖跑去。用双手拼命地挖,可是刚刚滑坡的山上,土是松动的,刚挖出一个小洞,山上的土又落了下来,很快就将洞填上。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已经是鲜血模糊,火辣辣地痛。他失望了,无奈地抱着头,在土堆旁边蹲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朱重八木然地站起来,这才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的二哥也木然地站在他的身后。二哥定睛看看他,忽然一把抱住朱重八大哭起来,说:“小弟,你怎么逃过了这场灾厄?你怎么想到离开那土崖,跑到树下躲雨呢?真是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可怜我兄弟二人啊!”
经二哥这么一说,朱重八这才想到,要是没有那老和尚,说不定自己早已被埋在崖下了。“皇天佑我!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以手加额。可是,当他回过头找那个老和尚时,他惊奇地发现:树底下,刚刚他背过的老和尚不见了!
也没有心思去想老和尚未的事了,兄弟俩坐下来,望着眼前庞大的土山发呆。看来要把父亲再从山下掘出来,真是太难了!雨停了,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村子里的人听到滑坡的事,都围上来看,大家啧啧称奇。滑坡的那块地的地主叫刘继祖,此时,他正穿着一件福寿衫,拄着根小棍,皱着眉,站在两兄弟的身后。
“天意啊,天意啊。真是天意啊!”刘继祖挥舞着小棍子叹道。
刘继祖想,这么大的山,要是挖开,要费多大的事啊。况且,在这饥荒之年,街坊四邻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谁还有力气来挖开这个大滑坡?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他对朱家兄弟说:“你们兄弟不要伤心了,既然天意要将你父母埋在我家地里,那我就将这块地送与你吧。”
朱重八赶紧拉着二哥重七跪了下来,对着刘继祖千恩万谢。刘继祖扶起他们,又叹了一口气:“真是天意啊。”叫来家人,找来了一块木板,作为墓碑,插在那个大土包的前面,这样,那个倒坍的山崖,就形成了一个小山一般的大墓。
葬了父母、大哥不久,朱重八的二哥也上吐下泻起来。朱重八知道,二哥也染上了瘟疫,其实,那个瘟疫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霍乱,是一种传染性极高的疾病。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一旦染上了瘟疫,一般无药可治,就是离死神不远了。这时候,整个小孤庄村死于瘟疫者已经是十有八九了。朱重七的病越来越沉重,看看快不行了。朱重八虽是小小的年纪,却也自有主张。他找来了一些稻草,坐在门前编起草席来。等朱重七断气时,朱重八的草席也已经编好了。
“南无阿弥陀佛。”
朱重八抬头一看,这不是那天雨中他背过的老和尚么?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样,雪白的长须飘荡在胸前,目光炯炯,童颜皓齿,飘然有神仙之姿。朱重八赶紧站起来,说:“老师父,重八这厢施礼了。”
“施主面相不凡,乃大贵之相,只是目前尚有诸多磨难,想要躲过磨难,须在我佛庇佑之下才行。只要躲过此劫,日后定能发达。”老和尚说,“倘若有缘,你就去濠州城西寺院里出家吧,老衲这就与你一法号:云龙。这只是暂时安身,去吧。”
朱重八翻身拜倒,谢过老和尚,当他站起时,发现老和尚已不见了。
只得硬着头皮,再去求刘继祖,将二哥也掩埋在他父亲朱五四的身边,刘继祖好人做到底,也就答应了。朱重八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摸摸米缸中,没有半粒口粮。想起老和尚的话,便来到了濠州城西的那座寺院。远远的看去,寺院红瓦黄墙,朱廊翘檐,萧瑟中却有一派庄严景象。刚到寺门口,就有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师父迎上前来,合掌施礼:“来者莫不是师弟云龙么?师父特让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朱重八好生惊异:“你怎知我法号?”
小师父并不回答,只是说:“请随我去见师父。”
皇觉寺在濠州城西凤凰山日精峰下,始建于宋时。不知道这寺院当初叫不叫皇觉寺,或者叫别的名字也无从考证。反正它现在叫皇觉寺。那个寺庙在鼎盛时期,四里乡民扶老携幼,焚香顶礼大士,以祝丰年,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可如今,自红巾军起事之后,江准一带烽烟四起,任你多大的寺院,也是常常掩钟闭门,香客寥寥,枯叶纷纷,佛像蒙尘,一片萧条景象。
别看朱重八年龄尚幼,他跟在那个小和尚后面,走进寺庙大门时,已是举止不凡,不慌不乱。当进入第四道门时,他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正闭目打坐。老僧法相庄严,气度不凡。朱重八合掌跪下:
“弟子蒙云游大德教化指引,赐名云龙,特来宝刹,参见长老。”
“前日祖师托梦,说你要来,你真的来了?”
“祖师?祖师是谁?”小重八有点茫茫然。
“不该你问的,你就不要问。我问你,你真的来了?”
“回长老,我真的来了。”
“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吧,先去后院扫地、打水去吧。” 朱重八注意到那个老僧并没有张开眼睛。
小师父看了看愕然在那儿的朱重八,说:“快谢谢方丈”。
“谢谢方丈。”朱重八说。
朱重八,也就是皇觉寺的小僧云龙,这才联想起那天在雨中跌倒的老和尚,却是皇觉寺的祖师。原来那天是神仙特地来救他的!好在自己有一念之仁,不然定会葬身土崖之下!不觉庆幸自已竟然有这样的缘份,能遇上神仙。想着想着,不由得偷偷地笑了。就这样,朱重八在寺院里扫地打水,一年半载后开始了每日僧事功课、跑香、排班、打坐、出坡、经行的练习,然后再跟着师兄们习武,到了晚上则跟着一个叫高彬的俗家弟子读书识字。五年过去了,一晃行脚僧云龙已经二十多岁了,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元顺帝至正十二年,郭子兴、孙德崖的大军开进了濠州城,刚刚驻扎下来,几天后,元朝的将军彻不里花便追踪而来,将濠州城团团围住。官军将寺里的和尚杀的杀,赶的赶,并将寺院作为大营,彻不里花在寺内升起了大帐。
兵匪走马灯似的变幻着。
就在大队元军进驻城西皇觉寺之前,长老方丈送给云龙一副轻弓,三只箭,一只箭壶。说:“你该走了,现在佛门亦非清静之地了,这个送给你,一为防身,二为好在乱世中建功立业。”
云龙流泪道:“师父,我走了,你怎么办?”
长老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云龙,你要记住我三句话:遇胡不射,遇马而喜,遇鸡而明。”
小和尚云龙谨记下来,对着长老再拜,方才辞去。出了寺院的大门,他就是行脚僧人了。这倒对了小和尚的心思。走到街上,他望着彻不里花的大旗以及簇拥前行的卫士,威风八面地从大街上急驰而过。小行脚僧云龙心生感慨:“英雄当如此,不枉为人一世”。
感慨归感慨,羡慕归羡慕,痛恨还是痛恨,由于痛恨蒙古人,之后小行脚僧云龙改名为朱元璋。朱元璋就是“诛灭元朝的璋”之意。而长老的三句话,以后也尽皆应验了:胡,狐狸也;马,是指朱元璋的马皇后,鸡,则是指后来的刘基刘伯温。言归正传,现在还是将小行脚僧云龙改称为朱元璋吧。离开皇觉寺后,烟雨蒙蒙,山关迢迢,朱元璋也不知自己要去那里,只得再等机缘。只是一路上化缘乞讨,受尽千辛万苦。但见兵火过后,村野百姓,俱潜避远方,绝无人烟,行人亦甚稀少。一天,看看天色将晚,朱元璋了望四周,竟然没有一处人家。只是远远的,一棵古树下,隐隐约约地有一座庙宇。
看《大明天狐传》有种意犹未尽,舍不得的感觉,希望看到唐赛儿周雄的大结局,又不那么希望整个故事过早的结束,如果有第二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