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哭碧城苏慕染 著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好，即使他每天繁忙于公事，却还会抽出时间和我一起看看书，哪怕就是陪我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待一会儿。这样安静的日子就很好。

有时候他看书看得累了，我便泡上一杯浓茶，两个人坐在一旁谈谈实事，有时候又会谈谈生活中的小事，他也乐得倾听。

那日慕宥新来送了两盆兰花，我新瞧着两盆开的格外茂盛的兰花，长得分外的好。我修剪枝叶分外认真，丝毫不察身后温润的男子覆上来的手指，他握住我的手，温柔的说：“碧城，我告诉你，兰花啊，手培兰蕊两三栽，日暖风和次第天。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

我回头看他，满是温柔，“莫非是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香。”

他眸里的深情就像是一汪深潭，仿佛吸引着我靠近。

舅父约见我。

“小姐，安排好了，舅大人已经在公馆旁咖啡店候着。”

我身子有些僵硬，不愿意前去，可是廖寒冬抱着我，他说，“阿城，不要难过，坦然面对着一切，不要害怕，有我在呢，我在你的身后。”

转眼间离开家也这么些年，我固执的没有回头的离开。怕是伤透了舅父的心。

舅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能和廖寒冬在一起。”

我看他满头银发，中年无子，官场黑暗怕是让他精疲力尽。

“你管不了我。”我近乎冷漠与绝情。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男人的无情。谁能想到父亲会抛弃母亲离开人世，舅父会为了利用我而栽培我，我还能相信谁？

我知道这一切。吕家为什么只有四个女儿，因为父亲从来也不爱母亲，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他和她生了私生子，然而却给母亲下了药，母亲只能生出女孩，本来就孱弱不堪的身体，却硬生生的要挺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不幸病逝，父亲竟然爱的丢下一切离开人世。母亲含辛茹苦带着我们姐妹四人回到外祖家，舅母的四个孩子，在短短几年里相继离世，舅父却并不伤心，反而从我身上看见了吕家振兴的筹码。

所以不遗余力的栽培我。

当廖寒冬生死不明的时候，选择放弃他，而转投到保皇派后面。母亲和妹妹被我送去了南洋，如今皇帝和太后不在，又慌神了吧。

“廖家是你的杀父仇人。”

“廖寒冬的人灭了吕家。”

“我知道。”我冷漠的看着他。我的舅父。这个曾经给我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地方的男人。

“你竟然要追随一个有杀父之仇的男人？你是吕家和严家的耻辱，你不要再回来了。”

他拂袖而去，满是愤懑。

我一回头，廖寒冬就站在门口温和的看着我，“阿城，你信吗？”

“我信，可我更信我自己。”我微微一笑。

他揽我入怀，极尽温柔。

甚至我们都彼此认为，这是我们最后的结局，这是我们彼此的救赎，然而现实告诉我们这只是一场虚无的幻梦。

舅父决然而去，我的心里话了一道伤痕，我想说的是我曾经回去过北城严家，那时候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向吃斋念佛的母亲带着阿秀无拘无束的在那里扑捉蝴蝶，自己就流下了眼泪，向来是不爱哭的孩子，可是看到了这一点会流泪。想到小时候母亲告诉自己：“你是吕家的女儿，断断不能流眼泪，怎么可以随意的哭哭啼啼，虽为女子，也要不畏生死，也要生如男子。”

我是清清楚楚记得母亲曾经和我说过的话，每一句话都明明白白刻在我的心里。

我擦掉了眼泪，离开了北城严家。

“今日，我们去看戏吧。”廖寒冬用手指描绘我的眉眼，细致温柔。“我平生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以访梅兰芳为第一次。”

我们驱车去了吉祥园，听说今日即将上演创编的新戏《黛玉葬花》。

我是知道这原本的剧情，林黛玉夜访贾宝玉，丫鬟恶语相对，拒不开门。林黛玉疑是贾宝玉故意不见，很懊恼。次日，见园中落花无主，乃荷锄葬花，并赋《葬花词》，以遣秋思。贾宝玉适至，表明心迹，二人又言归于好。

我很喜欢《红楼梦》里的黛玉，总是有不胜娇羞的风情，羸弱不堪可是却有一个璞玉顽石的贾宝玉护着，何能得此深情？我是知道我这一生所有的爱情都不会长久，不仅仅是我在舅父和母亲面前发的毒誓，不是我在父亲坟墓面前许下的诺言，而是宿命。

宿命就像牢笼无所不在，无所不存。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那美人出来，媚眼一挑，唱词便唱念了出来。

“春去无痕，莽天涯，怎不销魂？长安三月踏春阳，处处春阳总断肠。红瘦绿肥人寂寞，杜鹃声里吊余芳。”

“先生，今日这场戏不知道当家花旦是谁？唱的直叫我这心里都难过起来。”我揉了揉揉眼睛。

先生没有说话，旁边有人却说道：“只怕戏子当道，成为国之不幸。只怕靡靡之音，终致醉生梦死亡国恨。”

我好久未曾见过这样的愤青，实在是令人嗟叹。

“奴家林黛玉。幼失怙恃。多蒙外祖母史太君抚养，寄居荣国贾府之中。诸姑伯姊，却也是另眼相看，只有宝玉哥哥，偏偏要无理取闹，昨晚偶过怡红院，他却是闭门不理。咳，这也是寄人篱下的苦处，怎不叫人伤感也！”

台上的人有着妖艳的浓妆，弦索胡琴一齐伴唱，念起来台词有着吴侬软语的娇柔。

若真的是这样深明大义的，何必要来看这出折子戏。

我自冷笑。但是还必须把这部戏好端端的看下去。

“这是齐白石的记得前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

“梅郎，原来是这惊才艳艳的梅郎。”

我自惊叹不已。

“叹春光都付与多愁多病，

奈何天辜负了美景良辰。

可怜奴无家雁霜天只影，

好比那萍和梗一样飘零。

花如烟柳如卷落花成阵。”

台上还在唱着林黛玉的悲欢离合。与其说喜欢黛玉，可我活着必须要如同王熙凤一样的精明，薛宝钗一样的圆滑，所以我想要别人怜惜，可是只能联系别人，无人可以顾我长情。

我见台上的黛玉抚琴长叹。“这焦桐却为何弹不成声？”想到近些日子来，现下的日子越来越少闲暇，更别谈有这种闲情逸致的时候。“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咳，这乃杜丽娘伤春之词，怎么她也是这样的情怀哪！”

我知道这出戏看不完。廖先生独自离开了，怕又是中南海有令。他总是这样有军务在身，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淡漠，甚至不去想别的，只是想看完这一出折子戏。

我坐在那里，有些伤怀，刚才那个伪君子，忽然开口，“这位小姐好生面熟，不知道高姓芳名？”

我懒得理会，“廖少将方才说要去见梅郎，我就先去了吧。”那个男人吓得站起身又扑通坐下，“原，原是，廖少将的夫人，我，我，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原本不屑的骄傲的脸上现在只剩下了卑微与畏惧，权力不重要，权力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权力是万万不能的，

我自顾自离开，终于见到了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