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何处无单衣试酒 著

师师一行人也罢了逛的念头，由两个丫头收拾了东西，也往外挤了出去。回去路上，两个丫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想是还对刚才的事儿觉得惊险、新奇。宜雪见师师落在后面，闷闷地不说话，便有心逗师师。一抬头就听宜雪说道：“师姊好善的人缘，那个赵公子是怎么‘也算相识的’？”宜雪故意拖着音，就拿眼看师师。师师强笑道：“也是前几日刚碰过一面而已，就是这样。”宜雪听了，愈发要探底：“听晴丫头说，是个南方的公子，怪不得这般俊秀。师姊寻常总拿我说笑，我看青姨不用操师姊这份心了呢。”师师听了，又羞又急道：“小雪儿不要乱扯舌头，我看才该让青姨帮你操操心，早早嫁出去了事，省得聒噪。”宜雪听了，眼神一黯，叹了口气道：“师姊，不瞒你说。我倒真想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不问福祸，嫁了出去，那该多好。”师师听了，不禁默然，她知道宜雪和自己不一样，是前头云姨买来的，从小便教了诸色乐坊的功夫，等着身长艺成时候，是要挂牌出去的。到时虽说是艺妓，但进这一行海一般深的底，王候公子，花间月下，恣意享乐，哪能听得到那欢歌笑语背后的悲凉？又哪能看得到那绝世容颜背后的铅泪暗垂？见师师怔怔得站在那里，宜雪一笑，说道：“我们别在这瞎想啦，想想明日如何酬谢赵公子罢。虽然只是饮茶，但也不能过于随意了，加一些点心才好。若只是饮茶，几个人枯坐在那里，修禅似的也不好。所幸花费也不多，就我来出罢。”师师忙道：“岂能你出，先不说是小晴的事，我们也是相识，还是我来出，你好好得当个清客罢。”宜雪又争，师师说道：“你若再争，索性我说句混赖的话，明日只你去便罢了。”宜雪见师师执意如此，只得笑着说：“好罢，相识终归是相识。”就见两个丫头走得远了，当下和师师说笑着走向前去。

到了镇安坊正街口，红黑漆的叉子一溜叉在街中央。几个人停住了脚步，师师对着宜雪说道：“明日中午用过饭便过来，我们一起过去。”停了一下，又说：“回去替我问云姨好。”宜雪笑着应了，和小瑜便顺着大街的第一个转口走了进去。

回到家，李姥正拿着个绷子在院子里插鞋头的花样。也许是下午时分的光线太亮，李姥绣得很慢，每一针都细细地看了针脚才穿针。师师看见绣的是自己画的花样，只见李姥只是斜低着头做活计，浑没看到师师她们进来。师师想不到李姥竟会这样，这哪是二十年前色艺播于京城的云娘？师师知道李姥才只年过四十，但早早就收了招牌。在自己小的时候，除非是老常客，老相识，李姥才只打打茶座，至多唱个小曲，但也从不在自己家里。小时还时时觉得李姥这个人好钱货，惯卖笑，一直别扭着。到得这几年，才知道李姥那时收牌已是最早，寻常茶座也只是略解寂寞，回味一下当年风流光景而已。

想到这，师师赶忙叫了声：“青姨，我回来了。”李姥猛一抬头，师师看得分明，虽然容貌还在，但是如历经寒风的枯树一般，颜色已经不复了。就见李姥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间从嘴角荡漾开。师师就从李姥手里接过绷子，顺手放进线筐，笑着又说：“今天人也真是多，像庙会一般。小晴这丫头贪玩，不过还得了一些小玩意。还带了点糖荔枝，是你最喜欢的。”当下小晴就不停嘴地大说师师如何如何了得，从没见过这般。又把今日遇到的事也乱乱地说了些，李姥听了只欢喜，也没注意，只说：“往日说热闹，怕你不信。这次可见着了罢。”师师只含笑点头，叫了小晴收拾了东西便往正室走去。

晚上吃饭时，师师迟疑了一下，说道：“明日要去会个人。”小晴在桌下小几上吃着饭，一听便笑了。师师也不多说，当下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往日，自己去哪干什么都不与李姥说的，只道一句出去便走，当然师师性子恬静，也不大往外走，多是去寻宜雪并一群玩伴坐着耍一会罢了。李姥听了，慢慢说道：“谢人是应当，要不请到家里来坐？”师师说道：“已经约了地方，怕不好相告。明日宜雪跟我一起的，只是吃茶而已。”听师师这么说，李姥也就不说什么了。只问要花费多少，到她那里去拿，师师只说不用。平日自己手上就不断钱，李姥时不时要给些，近年来更是这样，好像是怕姑娘大了害羞，不好意思要，更是直接塞过来。师师想着，不禁眼热，只看李姥只在那吃饭，还催着自己吃。就又说道：“以后这些鞋头、衣襟的花样你就别绣了，省得费眼。我又教了小晴，没事时候我和小晴就当磨时间了。得空你就找找云姨、薛姨，一起坐着说说话，岂不是好的？”李姥听了，笑着说：“这两个人你不知道？你云姨还罢了，你薛姨整天蝎蝎螫螫地忙活，平常见一面也难。反正也是闲着。”师师也就不说了。

吃完饭，回到自己房里，师师就坐在外间书房的椅上。一时间，思绪纷繁涌上心头。明日该如何是好呢，今日见着了他，眼睛还是那么亮，脸上的神情没瞒过师师，那是和自己一样欣喜的啊。但又能怎样呢，听着说话是江南之人，来到这京城不是经商、访友便是科考了，但谁又能说得准呢。正胡思乱想时，小晴收拾完过来了，见到师师的样子，噗嗤一笑，说道：“师姊，想什么呢？”师师一笑，道：“不过今日乏了，能想什么呢。”小晴听了，也不答话，只促狭地笑着。师师自知其意，也不说破。只说：“把明日要穿的衣服找出来，就是我上次去宝光寺的那一身就好。”又想到小晴当日回了家，又说道：“我自己找罢。”小晴见师师不理睬，讪讪地说：“师姊今日好手段呢，这么多人都不及师姊的三箭。”师师听了，淡淡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呢，只要手稳些，心里不要存着急功近利的念头，都冲着白花花的银子去，那商家还做不做生意了？所以说，柔能克刚，弱能胜强就是这个道理了。”小晴睁大了眼道：“吓。那么多讲究，还不是都盯着那装银子的罐投？所以我说呢，还是师姊厉害，要不都中呢。”师师心想，这世上大多人不都存着这么个念头么？追名逐利，蝇营狗苟，又有几个人能看得开，放得下呢？当下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对小晴说：“这事且不去说它，就今日争执的事晴儿你可是莽撞了！”声音逐渐严厉起来，小晴听了，半晌不语，又过了一会才委委屈屈地说道：“师姊你也看见了，分明是那汉子浑，玩不起的羞货……”师师猛地打断小晴的话头，道：“你且住了，今日事且不去说谁对错，就你冲着那个汉子嚷，又能怎么样呢？”见小晴低着头不说话了，师师又缓缓地说道：“你想一想，这样玩儿能没有高下输赢？赢了固然开心，若输了呢，难免有那么几个混赖的，见着我们发几句牢骚而已，只当是大风吹去。反过来说，你今日不依不饶，两边争执起来了，若没有赵公子，该如何呢？”小晴听了点头，师师又说：“以后在这京城里头，天子脚下，可不能耍在家时候疯丫头的脾气了。我是担心你吃亏了，却向谁哭去？”小晴这一番听下了，才知道师姊在关心和教导她，不由心里暗暗感激。也就陪着师师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第二日，师师并小晴起来吃过饭，从李姥那里拿过鞋头花样子，一点点在那绣着玩，也间歇教教小晴。没过多时，宜雪带着小瑜就走了进来。只见宜雪上身着一件素白暗花的长袖罗衫，下身一件八褶的石榴裙，头面倒是简单，只挽了髻，用只脂玉的簪子插了起来。师师忙着叫小晴搬椅倒茶，又转头笑道：“宜雪今日可有点‘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意味呢，真是我见尤怜呢。”宜雪笑着走过来，道：“师姊最会挖苦我了，我倒要给师姊还一句呢。嗯，是了，就是‘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因鞋头花要比样子，所以小晴拿了鞋放在筐里，因见宜雪来了，师师才提着鞋收拾起来。岂料宜雪对后主词如此之精，反倒被宜雪揶揄了一番，因这二句词是描写小周皇后与后主暗通款曲时的情境的。师师听了不禁脸红，因自己有些心思，又怕被宜雪等人看破，干脆就抹过去这个话题。说了好大会子话，李姥才从外面回来，宜雪等又连忙站起来施礼，李姥忙着说：“不用了，你们小姊妹好好说说话，想吃点什么，着小晴买就是。”宜雪应了，扭头对师师说道：“师姊，我们可不能晚了，毕竟是答谢人家嘛。”师师也同意，道：“也不这样罢，让小晴出去叫点前面王大眼的软羊面罢。再来点蟹黄的包子，你不是喜欢吃么。”当下，等小晴买了回来，几个人急急的吃了，净了手，又收拾了一下头面，不等李姥多说，就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