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此时,我并不知道徐晚晚为了找我几乎把沪城翻了个底朝天。
雾都曾是顾闫想抵达的地方,他没来我来了。
漫步在日渐萧条的街头,我时常恍惚以为我是顾闫。
没人知道我暗暗地苦学绘画,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只是因为那样会更像他。
像他,似乎就会离徐晚晚近一些,再近一些。
阴差阳错,顾闫后来半途而废再也不握画笔了。
反倒是我,被捧上神坛成了笔下会说话的天才。
娶了徐晚晚的这十年里也是我的作品最登峰造极的时光。
如今那几十幅作品都陈列在雾都最大的美术馆里。
我浑浑噩噩地待了近半个月,才在展览即将结束的那天踏了进去。
果然如预期,人少了许多。
我裹着大衣如愿轻松地在每一幅作品前逗留。
梭巡过《燃烧》、《囚鸟》,我停在《绽放》前。
身边有人驻足,同我一样目光落在那张枯萎的少年脸颊上。
“绽放,用生命做燃料,却只是一次徒劳的飞蛾扑火。”
她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侧目看向我的那双眼里,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这目光让我心生厌恶,毕竟过去的十年里,徐晚晚总是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往一旁走,她又不紧不慢地跟上。
“你们很像。”
脚步不由停滞,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微蜷。
她的声音幽幽传来,“顾闫说过,你比他更有绘画的天赋。”
“也比他更适合去徐家,他说你天生就有翅膀,不会被困住。”
我已经开始手心微微出汗。
她话锋一转,笑意里满是嘲讽。
“但他没想过,你蠢得会自己折断翅膀,甘心做傀儡。”
骤然地心脏抽疼,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怒视着她。
“方虞颜,你害死他还不够……”
话没说完,我愕然地看着不远处脸色阴沉的徐晚晚。
她一步步地靠近,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板伤的哒哒声让我心慌。
她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和方虞颜拉开差距来。
眼底翻涌的愤怒中却透着几分嘲弄。
“新鲜感?你们顾家兄弟连找女人的眼光都差不多啊。”
另一只手却猛然扇了方虞颜一巴掌。
徐晚晚每个字都咬牙切齿的。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8
方虞颜却无所谓这一巴掌。
“徐总,你早答应增加一笔投资,我何苦来找他呢?”
她看向我的眼里尽是不屑。
“你们欠我的是顾闫的一条命,多少都不够赔的。”
我恍惚地听着,眼看徐晚晚一巴掌又要扬上去。
“等等……”
我见过方虞颜。
在哥哥伴随失事航班尸骨无存时,她出现在顾家过。
我头一次见活死人,好像所有的生气都伴随着哥哥而去。
她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磕得额头都是淋漓的鲜血。
“我只想带走顾闫平时用过的东西,衣服也好,随便什么都好。”
但盛怒之下的父母只是发了疯地捶打她,让人将她架起来丢出去。
徐晚晚已经回过神来,收回手。
似是不耐地摆了摆手,“你走吧,按你的要求去找我的助理。”
随行她而来的人在她一挥手后,就要抓着方虞颜往外走。
我急急地往前两步,“等等,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晚晚拦在我面前,纤细一双手攥着我的手腕。
“没什么,跟我回去。”
我奋力地挣脱开来,冲过去抓住方虞颜的衣襟。
“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
心脏砰砰地跳,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几乎让我的呼吸变得凌乱。
方虞颜已经甩开束缚,好整以暇地越过我看着徐晚晚。
“上个月,在我苦等你那笔投资的时候,我好像想通了很多事。”
“十年,足以证明我的确不适合做商人,换了再多的赛道都是打水漂。”
“所以在听说你们要离婚的消息后,我彻底释然了。”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自由的人,唯一可惜的只有我的顾闫。”
她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当年订婚礼前夕,徐晚晚很清楚顾闫要逃走。”
“接应他从顾家脱逃的人都是徐晚晚安排的,连机票……”
“也是徐晚晚订的。”
有什么回声在耳边涡旋,久远到重回十年前的那一幕。
隔着门板,我听见了我父母对徐晚晚低声下气的探询。
“要不提前举行婚礼?反正只说徐顾联姻,又没说是哥哥还是弟弟?”
停滞了几秒,徐晚晚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传来。
“越快越好,我还不想徐家的名声落得和你们家一样地步。”
9
方虞颜笑得肆意。
“你费尽心思嫁给他又能怎么样?用十年的时间让他成了整个沪城的笑话。”
被人这样揭穿窘迫的处境,我只觉无地自容。
可仍无法理解徐晚晚当年为何要帮哥哥逃婚?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放走了他,却还来刁难顾家?”
徐晚晚紧抿着薄唇,许久才出声,“我那时爱的又不是他。”
“是你父母会错了意,想用顾闫当筹码。”
“我一趟趟地去顾家,我和顾闫做任何事都会带你一起,可惜你从来不正眼看我。”
我几乎以为自己耳鸣了,竟然在徐晚晚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
她蜷着的手松开来,落寞地盯着我。
“我成全了顾闫,也如愿嫁给了你。”
“可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身不由己的,顾闫的死,顾家的诸多算计,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不觉苦笑。
逾越在我们之间的又何止是这些?
方虞颜走过来,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个泛黄的信封递给我。
“顾闫留给你的,十年前,如果他顺利抵达,可能这封信早在那时就该送到你手里了。”
信封有焦黄的痕迹,里面是两张过期的票根。
附着的小纸条上是顾闫的字迹。
【阿珩,勇敢一点,像我一样才会幸福。】
徐晚晚眼神暗淡,一把抽了过去。
随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
心底的疏离感再次翻涌而上,我缓缓地抬头看着她。
“顾闫其实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那时有多喜欢你。”
“还记得我无疾而终的第一次个人展么?整个画廊里挂满了我笔下的你。”
苦涩的笑在唇边浮动,“怕哥哥看了难过,我还掩人耳目地挂了几幅给他的画像。”
“当作送给你们交往一年的礼物。”
我筹备了整整三个月,惴惴不安地把票根放在了哥哥的抽屉里。
下楼就被欢愉的气氛迎头棒击。
次日,是他们的订婚礼。
10
画笔下的语言是不会骗人的。
顾闫一定早就看过很多次我偷偷用白布盖着的画架。
看得到我在描摹徐晚晚时那些缱绻无处诉说的心绪。
现在一切都揭开,我也终于可以从不同视角去看过往。
去坐摩天轮的那次,他故意说自己恐高,撺掇着我去和徐晚晚一起。
等我们并肩下来,他笑盈盈地盯着我看。
“别说,你们俩这么瞧着还有点般配。”
我瞬间心如鼓雷,以为隐秘的心事被哥哥看穿了。
徐晚晚却在一旁避开了眼,“顾珩?我俩拜把子还差不多。”
语带轻佻,“闷葫芦一个,来,叫声嫂子,以后我罩着你。”
我飞快地避开他们,心跳的声音却被涌动的哀愁压制。
那次之后,我总会借口作画躲进画室。
避开他们的邀约。
年少时未能水泥封心,好在徐晚晚现在用十年替我封得死死的。
再迎上她的目光,我已没了怦然。
她眼里的欣喜也转瞬即逝,更多的只剩了茫然和无措。
“这么说……当初你……”
都不重要了。
我裹紧了大衣,往外走。
徐晚晚急急地追上来,在美术馆外又一次硬生生地拉住我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说?我们有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说?”
“非要等到……”
我淡淡地接上了她的话。
“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感情也都消耗殆尽的时候,是么?”
她一时语塞,又徐徐地松了口气,面上久违地释然。
“倒也不至于,我们现在还是夫妻,随时都可以撤回协议。”
我推开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可是,我想要离开你的想法没有改变过。”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就算你刚才什么都知道了,也没有改变?”
“没有。”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
我缓缓地开口,“那一场向你告白的展览没能给你看,我曾经很遗憾。”
“现在这一场展览我以为你不会有兴趣看的,所以才选了这么远的地方。”
“既然你来了,看看吧,每一副都是我告别的决心。”
11
《燃烧》是我婚后一个月时画的。
《囚鸟》是半年后她说不要谈爱时画的。
《新鲜》是折翅的海鸥,一整个系列铺满了十米长墙,每一只鸟都代表一个男孩。
徐晚晚的目光不断地梭巡,那只怕我逃跑而紧抓住的手不由地在用力。
我逐帧地向她介绍,“这是你婚后要我解决的第一个前任,喜欢穿白色卫衣,像这只洁白的海鸥。”
“我都称呼他们是你的前任,哪怕是在我们的婚姻存续期内出现的。”
“可他们每一个都不是我婚姻的破坏者,从头到尾在蚕食掉我的只有你。”
他们都是过客,匆匆如流水。
我曾以为他们至少比我好一点,或多或少地在徐晚晚心间留下过痕迹。
但看着她越来越迷惘的眼神,我突然对他们产生了无尽的怜悯。
“不记得了?”
“这一个,你比较喜欢,在一起快一年多,他穿着新郎服拿着手捧花来挽回你。”
“还有这一个,因为被我父母撞见去质问你,你为了他截断了顾家好几笔银行贷款。”
或许是因为这十年里,被父母明里暗里提过太多次无理要求。
再提起他们时,我心底其实没多大的波澜。
但徐晚晚却不由地手心微微沁汗,许久才说,“有么?我……没什么印象。”
三千多个日夜,数不清的前任。
那一墙壁的孤僻没法飞翔的海鸥,入眼一片白,细看脚下却满是泥泞。
我要往《绽放》走去,她生生拉住了我。
眼里是浓浓的无力感,嘴唇微微颤动。
“好了,不看了,我们回去,我以后都守着你,就我们两个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再说一遍。”
她像是松了口气,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握住我的那只手逐渐温热。
“可是我不愿意了,徐晚晚。”
她衣兜里的手机不住地震动,每一下都提醒着我。
12
离婚费了些功夫,最终走上了起诉程序。
那是我回到沪城后的事了。
徐晚晚的车停在我家楼下,就像从前一样。
顾家空空荡荡,早不是曾经门庭若市的场景。
我走下去敲开车窗,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我会赢。”
她顿了片刻,无力地说,“我知道。”
却还挣扎着,“赵飞翔……我断干净了,不会再有别人了。”
我轻轻的问她,“那么多人,都没动心过?”
她不做声。
“我想听一句实话。”
她的嘴唇嗫嚅着,“有过,不多。”
也够了。
我暗笑自己的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
最后一点火苗也被彻底浇熄。
“你说的对,如果你嫁给他们,最后也会像我。”
她神色慌张,“以后不会了。”
“没有以后了。”
她每天吃住都在车里,大概徐家也受不了她迟来的叛逆。
上门的说客一波接一波,却都不得症结。
每个人都劝我继续回去做哑巴丈夫。
13
我冷然的看着眼前祈求我回去的徐晚晚。
张了张嘴,看着她那复杂的神色,开口。
“徐晚晚,或许我们彼此曾爱过对方……”
“但我们爱对方的时间错过了,再回首只剩了痛苦的记忆。”
“这样还有继续的必要么?”
她不作声,只是头微微地垂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走出去,关门时那么怯怯的。
几天后,阔别十年,我终于恢复单身。
雾都那边传来消息,我展览上的画都被人一股脑地重金收走。
账户上平白地丰厚起来。
再听到徐晚晚的消息,已是大半个月后了。
从前在她彻夜不归的时候,我时常通宵地开着电视。
嘈杂的声音做背景,好像那座空虚的大屋还残存一点人气。
那时我常做噩梦,醒来就收到噩耗。
或许是超速后的车毁人亡,又或是更适合上社会版的桃色丑闻。
现在,听着电话里徐母的哭叫声,我想梦有时是带着隐喻的。
“顾珩,看在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你和她十年夫妻……”
“来医院看看她吧。”
心跳砰砰不止,一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可能。
比如,走到病房门外,里面爆发出的悲鸣声,让人喟叹到底是迟了一步。
但病房里寂静无声,徐晚晚包得严实,平静地看着我。
“来了。”
14
她只看了我一眼,就扭头看着窗外。
阳光和煦,洒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半个多月里,我像之前一样每天去夜店,就算喝了酒也照样不减车速。”
“我身边的男人没有重复过,可奇怪的很,每一个都好像不如从前了。”
我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时间,距离我去签约画廊还有不到一小时。
算上路程,顶多再过十分钟我就该离开。
那边好像不是很好停车,或许我现在就该……
“阿珩,你在走神么?”
她的声音将我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我有一瞬的尴尬。
“你刚刚说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我,面上没了从前那种高傲,只剩了落寞。
“顾闫跟你很像,但他总是很专注地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
“余光不自觉地就会往你身上瞟,看你躲闪的目光,好像跟我一样心虚。”
她的话不由地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多年前。
那时的三人行,的确总是这样的气氛。
我好像从小就是作为顾闫的衬托存在的,像他不那么规整的影子。
避开了她的眼神,我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手却不由地僵在原地,塌陷下去的那一块被子让我心底一空。
她却笑了。
“这下没有资本了。”
我猝然地抬头盯着她,心血往上涌。
“徐晚晚!你疯了么?为什么开那么快?”
她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颤抖。
勾了勾唇角,却再也不能露出半点轻松的笑意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去找你……”
她说,她是想去找我的。
但被赵飞翔堵住,非要徐晚晚给他一个交代。
徐晚晚不愿意,开车径直离开。
结果赵飞翔也开了车在后面穷追不舍。
“我只是想逃离他,没想到会出现意外。”
她的眼圈很红,似乎有些懊恼。
也不愿再回到那惨烈碰撞发生的当下。
我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徐晚晚的声音从身后犹疑地传来。
“你……还会来看我么?”
我没有回答她。
15
画廊开业的时候,门外送来的花篮排了数十米远。
尤为突出的那几个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她。
而赵飞翔的家人拉横幅、开直播控诉徐家的事情每天都在热搜上挂着。
变着花样地希望从徐家最大限度地获得利益。
我每天都会看到或听到关于她的近况。
电视里、网络上,她仍是那副模样,只是眼神变得空洞了。
她坐在轮椅上,脸色有点白。
只有一次,有人冲过去掀开了她的毯子。
空荡荡的裙子下面,像是连同她的自尊一起被剥开晾晒在地上。
她怔怔地愣了几秒才满脸涨红地伸手去遮掩,却越发显得尴尬。
不知最后到底做了什么样的让步,赵飞翔的家人销声匿迹了。
画廊总是人来人往的,热闹都是那些男孩子带来的。
偶尔结伴,其中一个会攀住我的脖颈向另一个介绍。
“曾经的徐先生,啧啧,我觉得你更像她的秘书。”
我讪笑着,“怎么说?”
“头一回见原配劝别人多要点分手费的,简直是苦口婆心。”
几个人都呵呵地笑。
我心底一片沉静,再见面终于不是红着眼的样子了。
却也有那么一些怅然。
那个叫赵飞翔的男孩,到底还是可惜了。
去拿外卖的咖啡时,有个声音叫我。
轮椅渐渐靠近,我对上徐晚晚的那一双眼。
天气渐热,他的双腿却仍被薄毯覆盖。
或许是注意到我目光落点,她有点慌乱地伸手抚平。
“开业这么久,我还没来看过……”
她像是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个借口,又或是想好的理由到了这里却忘了。
我笑了笑。
“徐总专门定了一间美术馆放我从前的作品,哪儿还需要来逛画廊呢?”
我俯下身,替她把毯子抻了抻。
“别再让你的人天天跟着我了。”
余光也瞥得到墙角隐进去的黑衣男子,这状态持续了数个月。
徐晚晚张了张嘴,眼神越发落寞。
年轻女人擦着薄汗从二楼的镂空阳台上探出头来。
她扫了一眼徐晚晚,眉心微蹙又舒展开来。
“阿珩,说完快上来,我饿了。”
我敏感地察觉到徐晚晚的手一瞬间攥紧。
不由地告诉她。
“好了,别再来了。”
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
才推门进去,那个年轻的实习生已经掩口憋笑不止。
一屋子的人瓮声瓮气地逗我。
“阿珩,这下前妻要气得好几天睡不着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能无奈摊手。
唯一该庆幸的,那天之后徐晚晚没有再出现过。
16
几年后,徐晚晚在手术中多重感染不治。
遗嘱里有一项,会将永久开放她私人的一间美术馆。
画廊的人去了,回来都神情古怪。
“你应该去看看。”
我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踏进了那里。
除了我曾在雾都展出过的那些婚后的画作外,我看到了成长期里我的那些不成熟的画作。
很多甚至是我不满意随手丢弃的。
每一幅底下都有一张说明的小纸片。
是徐晚晚的字迹,许多已年代久远。
【阿珩作于XX年X月XX日,他好像又进步了。】
在整个展览走到最后,我看到了一张徐晚晚的自画像。
潦草而凌乱,如果不是她自己注明那是自画像,我一度以为是墨洒了。
同样的,也附了一张小纸片。
【XX年XX月XX日,永失阿珩,是我罪有应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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