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若彩虹》 章节介绍
《斯人若彩虹》是一部风格独特的小说,三文愚拥有极强的创作能力和想象力,所编写的《斯人若彩虹》情节上跌宕起伏,人物描述上被赋予灵魂,本章讲述:在倪年的记忆里,父亲倪和平一直是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人。有年魏伊人忌日,父子三人离开墓园,倪年、倪哲左右......
《斯人若彩虹》 不见白头 在线试读
在倪年的记忆里,父亲倪和平一直是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人。有年魏伊人忌日,父子三人离开墓园,倪年、倪哲左右挽着父亲,倪年伤怀着感慨:“不知不觉,妈妈都离开十六年了。”
“是吗?”发丝染霜的中年男人望着无尽的旷野,似笑非笑地说,“可我脑子里早就和她过完一辈子了。”
他对亡妻的爱,极少说,但至死都安放得稳妥。
也是那一瞬间,倪年彻底感悟,他们的爸爸,其实是个细嗅蔷薇的男人。
尽管,他是一名心有猛虎的缉毒警察。
接到那通电话的晚上,倪年和室友几人在人艺首都剧场看话剧,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散场后的王府井流光溢彩,姑娘们在小吃街买了不少糖炒栗子,倪年原地剥了一颗,满嘴香甜。熙熙攘攘的地段,每个人都那样生动鲜明,仿佛当下谁都不计烦恼,忽略忧愁,也忘了命运素来福祸相依。
来电人是倪和平的副手,姓吴,倪年在对方简要的叙述中通体发僵。周围层层喧闹似乎一下子离了她有数米远,她被抛弃在一个真空区域内,高处的灯光倾泻下来,像极了一道悲凉的预示。冥冥之中她感到正有某种生命不可承受的别离,再度光临。
那是从地狱深渊射来的暗箭,淬满毒汁,在她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她好像一次也没逃过。
第二日倪年出现在禁毒大队的楼层里,听着烟一包接一包抽的老吴说,那是一场用了近半年时间侦查追踪、抽丝剥茧的围剿行动。整张涉毒网络涉及闽、浙、粤等八省十四市,启动了五个行动小组六百多名警力。任谁都觉得,此次收网部署周密,定当一举摧毁目标在列的制贩毒团伙。
可是意外却向人间正道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根据线索和安排,城郊废弃工厂的毒品交易,是倪队带领小队去实施抓捕的。然而我们的行动被走漏了风声,毒贩不仅猖狂地与我方交火,还丧心病狂地埋伏了足够量的炸药和汽油……倪队他们,甚至都还没进到里头,就……”年逾四十的老吴害怕看到女孩儿的反应,只怒极地抱头弯下腰去,“这帮狗娘养的畜生,他们就是奔着弄死咱们去的……”
倪年一动不动,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白炽吊灯:“我爸爸呢?”
“除了老韩他们几个在重症室,其他人……都没找到。”
爆炸,火海,尸骨无存。
他以前就说,选了它,就得接受一生不安全。倪年盯着那盏灯自言自语着什么,像盯着一个崩坏的梦。
内鬼反水,行动失败,伤亡惨重……纵使情绪几欲溃败,老吴依然得咬紧牙关将案件进展讲述。
“行动小组在犯罪分子的窝点内发现了蛛丝马迹,初步查证……和你父亲有关。
“上级下达了紧急搜查令,我们只能遵照执行。
“这些是从你家书房里搜到的通讯设备、制毒工具,上面有倪队的指纹。还有这把倪队放在办公室橱窗里的小提琴,我们在共鸣箱内,发现了剂量不少的毒品。”
屋子里死寂得犹如一座梦魇森林。漫长的等待后,倪年终于动了动。她像个突然致盲的人,怎么都找不到焦距:“吴叔叔,你信吗?”
老吴说:“我不信。”
“可是你们怀疑他。”
“小年,这是从目前查证到……”
“我爸爸从警三十年,追缉毒贩靠的是智慧、勇气和鲜血,不是靠……”她原本平静到可怕的情绪终于染上了不稳定,像高温穴窑里即将破裂的陶器,“出卖组织,勾结罪犯,为虎作伥!”
“小年,你别这样。”
“他比谁都对得起头上的警徽,你们都知道!”
倪年几乎是呜咽着吼出来,拳头砸在桌面上,却感觉不到痛,老吴眼球骤然发酸:“我知道……”
“我不会相信的。”她旁若无人地摇头,内里椎心泣血,“除非是他到我面前亲口承认,否则,我死都不会相信的。”
鲤城的街,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两侧雕梁画栋的民居,清一色的红砖红瓦。倪年入巷,老远便看见自家墙内的刺桐树,枝头花红似火万绿浓。她步步走近,最后仿佛失了力气一样,不得不停下来。
喷漆似血,泼墨满地,她望着铁门和院墙上的肮脏痕迹,心如刀绞。门楣处“福满乾坤”的春联横批,还有“文明家庭”的蓝底铁牌早被扯到了地上,狼狈得令人能够想象到彼时场面是何等癫狂。而那些侮辱的字眼,叫嚣着,泄愤着,如一面面寒光暗生的刀刃,在她单薄的躯体上剜下块块血肉。
她眼眶充血,整个人像被飓风凌虐过一样疼。
“是年年吗?”
有人喊她,倪年梗着脖子转头,良久才认出对方:“婆婆。”
头发灰白的邻居阿婆掩上家门,蹒跚着碎步过来,一把握住倪年兀自发抖的手:“孩子……”
“婆婆……”
“婆婆没用,前两天警察过来搜你家,婆婆只能干看着。”老人一见到姑娘家,昏黄的双眼瞬间就湿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群人哭丧着在你家门口闹事,说你爸他害死了人,要你姐弟俩偿命……”
阿哲……
倪年木然地想到弟弟,他正值高三寄宿在校,或许还未被告知。但,这样切肤的噩耗,他逃不掉。
“我叫我家老头去买漆了,想着替你家刷一刷,这脏兮兮的,怎么能看?”阿婆低头拭拭泪,才又问仿佛被掏空了的孩子,“对了年年,你爸爸呢?”
巷道上头是长条形的青天,向北无限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彼方。她望着虚空仓皇一笑,接着缓缓蹲了下去,止不住痉挛的双手插进那黑发里。
是啊,我爸爸呢?
……
倪哲回来的那个傍晚,倪年独自在刺桐树下坐成磐石。警方那边证据确凿,缉毒队队长倪和平涉嫌严重渎职——勾结罪犯,制毒藏毒,通风报信……她刚正不阿的父亲,一夜之间沦落成为知法犯法的叛徒。
倪年捏着手机,拇指悬在“韩序”二字上方,拔河般踌躇。
韩伟鹏从重症室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她第一时间前去探望。房内死气沉沉,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突兀的鸣响。韩序的母亲守在病床边啜泣,一眼看去像老了十岁。倪年自是深信父亲无罪,可惜舆论沸反盈天,不仅令她处境艰难,也令所有的诚心慰问都似惺惺作态。
受伤的中年男人眼睑微合,吃力地同她讲:
“小年,韩序那边,我和你干妈都打算瞒着……他还有大半年时间才退伍,你清楚他的性子,要是……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事,就算违反军纪军规,恐怕都疯着要回来……你也不希望他,闯出那样的祸吧?”
韩伟鹏断断续续讲着话,或长或短地停留,整个过程,却只字不提倪和平。那看似无意的避而不谈,像极了一种冰冷的默认——他默认了父亲的背叛。倪年愤懑又心寒地想,这就是父亲结交了半辈子的兄弟,替着挡过枪子儿的兄弟。
他还说:“日后你与韩序,能少联系,就少联系吧。能不联系,就最好了。”
倪年不再凝视通讯录上的名字,直接退出界面。
倪哲便是在这时推门入院的。
刺桐花从半空飘摇坠落,掉在倪年肩头,她突然没有勇气去拂。只眼睁睁看着那春风和煦的笑容,看着她才刚成年的弟弟,就这样被自己一把拖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从此再多喜乐,都有缺憾。
……
倪和平的犯罪嫌疑,令他无法以因公殉职的名义接受民众悼念。追悼会当天,殡仪馆内外来了近千人,社会各界吊唁烈士家属,祭奠英灵。而倪家孩子只能守着一张黑白遗像,在大厝清冷的空庭中对天告慰。
同是牺牲,他们的父亲却无法拥有一场体面的葬礼。
倪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她深爱并敬仰的男人,一生行走在危险边缘,甚至最后赴险而死。到头来,却落得个千夫所指的罪名。
逝者家属一拨拨地来到墙外哭丧、哀号,那些粗鄙的怨怼,锋利得像是能穿透砖墙,声声鞭笞在姐弟俩脸上。凡事悲恸到一个极点,是无言可诉的,倪年偶人似的看着数米开外忙于抵门的表哥,还有频频报警的表嫂。
远近亲戚们长久以来忌惮倪和平的工作性质,担忧有朝一日遭受不必要的麻烦,早年便已刻意疏忽往来。出事以后更是避之不及,除了眼前这对年轻夫妇,再无援手。倪年也曾寄希望于外公,但显然远在新加坡的魏家人,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一方只想安身立命,一方只想再无瓜葛,又有谁真的十恶不赦?只是炎凉世态,还是叫人失魂落魄。
院门再次被砸响的时候,表哥终于动怒,他将门一开,心想大不了拼了。莫名的冷空气从洞开方向迎头袭来,逼着倪年打了个激灵,她放眼望去,随之生生呆住。
三个形容肃穆的青年先后跨进院内。
打头在前的男人扎着小发髻,黑靴黑风衣。他左方的女子个头高挑,颈间的白丝巾隐隐飘动。而右方女人将皮夹克的衣襟拉到了顶,挺括的领子挡住她天性冷僻的半张脸。
倪年怔怔地看着三人行至跟前,然后那长相俊俏的男子屈膝蹲下,与坐在台阶上的她视线齐平。他伸手拍她的脑袋,安慰式的笑容里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说:“小老婆,我们来了。”
陈勒,伍月,司徒今。
……
那年泉州城内的见面,是铁四角结识以来初次齐聚,也是司徒今远居中欧数年后的首度归乡。
“我司徒今有生之年要是回国,我就是脑残。”
振聋发聩的誓约言犹在耳,直至风波过去多少年,还总被无良的陈勒时不时拎出来打脸寻开心。但对倪年来讲,他们却是苦难时的甜枣,绝境时的援军。
后来,那座红砖大厝卖于一位富商。
六月,倪哲放弃近在上海的理想大学,志愿填往北京。
十月,也就是案件发生半年多之后,几名犯罪分子相继落网。抓捕归案后,毒贩指认缉毒刑警韩伟鹏系团伙内应,并设计陷害他人,剧情急转。
从表哥那里得到消息,倪家姐弟连夜回闽。不过半年光景,一切竟以骇人的速度在眼前分崩离析,泉州到处都是他们成长生活过的痕迹,却变成了一座空城。
老吴代上级转达抚恤金事宜,又关心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倪年只说:“我要一场追悼会。”
死后哀荣,英雄该得的一切,她都要补给他。
没有遗体,追悼会上仍旧用着之前的那副黑白像。韩序的母亲在一旁代夫谢罪,哭得跪下地去。曾经对他们恨之入骨、拳脚相加的烈士家属,倒也都有前来道歉凭吊。殡仪馆内哀乐遍及各处,领导致悼词,代表读唁信,倪年望着白幛下的倪和平,倪和平也望着她,相顾无言。
她想,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一生疾恶如仇,胸怀正义,流过血,负过伤,见惯黑暗,但他却告诉她,世界再脏再乱,我们的心得干净。
倪年低下头,拧紧了眉咬住发抖的嘴唇。
可这一生,她失去了他。
她没有爸爸了。
……
韩序从取药窗口拿到一塑料袋药品,转身挤出长长短短的队伍。
人来人往的拐角处,倪年安静得像棵过冬的树,身形要比从前更加标致娉婷,却也似乎多了些本不该有的萧索。
一个爱爬树的女孩儿,曾经四肢百骸都是满的,爱站在榕树粗壮的枝干上吹风。锈褐色气根在树冠周围垂坠,那样错综复杂,她却简单。简单的淘气,简单的娇蛮,他喜欢极了那份生动真实。
人生如梦,白云苍狗,性情变迁皆是世事造就,谁也没有资格责难谁。何况现下,他与她成了同路人。
今生今世,他们都相继失去了最最宝贵的那层铠甲。
“明天我就先带我妈回泉州了。”
尚未到达高峰时段的地下铁站台,韩序手提沉甸甸的药袋,和倪年并肩站在屏蔽门以内。与倪哲冲突后他的确伤得不轻,小子俨然长大了,挥起拳来速度与力度齐飞,饶是他这样的身体素质,也没受住那般毫无章法的被动挨打。可是韩序却觉得,真实的发泄,好过一切话不投机的生疏。
“节哀顺变。”
此话寻常,掉在韩序耳中,揪心又苦涩。这世上,他可以向千万人诉说丧母的痛楚,却是最不该,从她身上讨得慰唁与救赎。
“其实当年你突然与我断掉联系,我还一度以为,你只是身边有了人,仅此而已。”他望着隧道对面荧光四射的广告牌,笑得荒凉,眼底仿佛涨潮,“我爸,不,韩伟鹏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他罪有应得。”
倪年没什么可说的。
韩序转头看她,换上相对轻松的口吻:“所以银手链是真的丢掉了?”
“真的。”
“骗我?”
“没有。”
“丢哪儿了?”
“垃圾桶。”
“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还能自嘲,“拿到首饰店去,指不定还能卖几个钱。”
“……”
烟瘾上头,他摸摸裤袋内的烟盒,但不方便抽:“他对你好吗?”
脑筋转了好几道弯,倪年才意会出这个“他”指代谁。她最新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天分别时,某人因被果断拒绝而冰冻三尺的尴尬脸。再稍稍往前一些,是派出所内她情绪激动之际,及时按到她肩头的那只手。
“比我对他好。”
他扯扯嘴角,良久,还是说不出祝福。仿佛所有人都在不打招呼地朝前走,唯独他还陷在过去的情结里没有收手,像个反射弧延时的远人。
“打算一直留在这里?”
“暂时是这样考虑。”
“哪天回来了,我给你们接风洗尘。”
她摆摆头,是无声的拒绝。
列车从深邃的黑暗尽头减速进站,韩序突然挺直了胸膛,似乎这样能让他呼吸更通畅些。一句话在腹中百转千回,其实出言却用不了须臾:“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打扰你们了?”
话音刚落,大批到站乘客蜂拥而出。拥挤中,倪年挨着旁人上了车厢,找了个罅隙稳住脚,转头,却发现韩序并没有跟上来。她意外地望向窗外,只见他纹丝不动地退在安全线以内,冲她挥挥手,那口型像是在说:你先走。
列车加速,飞快地离开站台,消失在隧道尽头。
韩序垂首看向那一袋药,突然想到很多很多年前,有次他随倪年爬树,结果不留神踩空,从三米高的树丫上掉落摔了个狗啃泥。她拉他回家清理伤口,在那庭院中央,他顶着破相的下颌对急红脸的女孩儿说:“好疼。”
“忍着。”
“给我亲一下。”
“韩序你……”
“年年。”
她绷着脸,嘴上仍然强硬:“我劝你冷静点,韩同学。”
他没有听话,手掌飞快地撩开她额前的刘海,噘着才上完药水的破嘴亲了上去。倪年气得要死,生怕脑门上刚爆出的那颗青春痘被发现。但他微凉的唇还紧贴着她的皮肤,让她那样心慌气短。
“年年……”
“干吗?”
“你爸来了。”
她手足无措地将人推开,转眼便看见倪和平拿了廊下的扫帚冲他们过来,忍不住低呼:“你先走啊!”
韩序见状,笑疯了似的逃开,逃到院前还被门墩绊了一跤。他大步飞奔在巷弄深处,心情好得不得了,校服被风吹得鼓起,像少年胸腔中膨胀得快要炸开的喜欢。
深情是件好事,只可惜它带着倒刺。
退出回忆,站台边的男人形容落寞,来来往往的人海里,每段心跳都是一则故事。
世界小,谁都和谁有关系;世界大,我和你就是没办法再有关系。
天文台的夜,湿漉漉的道路上是雨水落过的痕迹。研究部所在的楼层灭着廊灯,两把伞晾在角落里,一旁光线亮堂的办公室内,雷蕾揉着眼睛哀号:“哎哟喂,累劈了……”
叶鲤宁在键盘上敲了个回车,眼珠子依旧粘着显示屏:“剩下的交给我,你先回去。”
“可是云南那边还没把表格提供过来。”
“不用等,明天我再联系。”
明天?明天是星期六啊哥们,你不歇着别人也要歇着的喂……雷蕾无语。她家导师近来不晓得怎么了,自从密云回来以后,整个人气场就不对了。印象中叶鲤宁并不是个会被反面情绪影响到本职工作的人,虽然在大家眼里他和平时无甚区别,但在第六感巨准的雷蕾看来,对方俨然像颗正在生闷气的手榴弹。
啧啧,上次见他如此压抑,还是演绎理论模式时,无论怎么调整参数,就是无法得到一个必有的质能平衡状态。
“又加班?你最近每天都干到十来点,不注意休息的话,烧脑过度是会秃头的。”
“……”
“这样吧,明天还是我过来弄,反正你徒弟我闲着也是闲着。”雷蕾拿好自个儿的东西,捧出一沓厚厚的人文关怀,“大周末的,你把祖国科研事业先放一放,和师娘约个会什么的,其他的交给我。”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面能不能不要成天只想着谈恋爱?”
谁知叶鲤宁非但不买账,连语气也似是不佳,雷蕾晓得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果断闭嘴,溜之大吉。
等走廊里的脚步声消失殆尽,某个没谈成恋爱的别扭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拿学生撒了气。叶鲤宁往椅背一仰,眉宇间浮出极罕见的烦躁。
约会,那是情人间消磨时光的方式,她甚至不是他的。
整整一星期无联络,他不找她,她也忍得住不搭理,真是……好样的。
桌上的手机振动,他拿过来一看,是叶迦宁。
“老三。”
“姐。”
“明天周六,我找了个本帮菜师傅上门做午饭。地道的上海人,来一席老八样,再做些你爱吃的生煎,怎么样?”
听着不错,叶鲤宁问:“你约了人在家饭局?”
“哪儿啊……”叶迦宁也懒得打太极,直言不讳,“大哥回北京了。”
叶鲤宁眉头一蹙,瞬间意兴阑珊:“那就免了,我手头事情多。”
“上次我在香港,咱们电话里说好了不准撂挑子!”
“我那是答应和你吃饭。”
“我的原话是记得回家吃饭。”
“……”
叶迦宁在那端揉额角:“他碍你眼。”
“非常。”
“我不指望你们俩兄友弟恭。但是人家临时改飞泉州买了几只当地的烧肉粽带回京,你就看在他如此示好的分上,赏脸吃顿饭。”
泉州?
好极了。叶鲤宁倏然间想到什么,只觉得柳暗花明。
他将电话换了只手,亦快速换了副语气:“老八样?生煎?”
“怎么着,够大爷你对付吗?”
“还差点。”
“什么?”
“葱油拌面。”
叶迦宁忍俊不禁,心想总算搞定了这个祖宗,忙像个老妈子似的应着:“好好好,给你做!”
叶家那朱门高墙的老院子,在后海西边,窄窄的胡同深处是寸土寸金的半亩地。许久未归的叶鲤宁进门,眼前倒先一亮。灰落落的墙体四周枫藤遍野,长势茂盛,在这大多时间无人问津的清冷居所,它倚着阳光雨露,顾自苍翠。
这里的植物总是比这里的人更给他惊喜。
去年,叶迦宁嫌饭厅采光不好,便找了人来小范围改建,将部分实墙换成了通透的玻璃材质,白日里光照充足,坐那儿喝碗豆汁都爽快。叶鲤宁这样想着,人便走进了餐厅,明清风格的中式餐桌一端,久未见面的叶伯宁从报纸上抬头。他还穿着早上打高尔夫球时的那套装束,一副绅士又儒雅的做派:“迦宁,老三回来了。”
背身打果汁的叶迦宁侧过脸:“来啦?刚要给你打电话呢。”
叶鲤宁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胡萝卜苹果汁,拉开椅子落座。那边叶伯宁也收了报纸,折了两道放在一旁。
“气色不太好。”他评价着。
叶鲤宁无语,只往他年逾四十却处处考究的大哥脸上扫了道正眼,开始喝鲜榨果汁。叶伯宁习惯了这样的对牛弹琴,并不觉得恼怒,拇指摩挲着腕处光可鉴人的表盘,说:“要是觉得累,就回家来。至少不需要为那点薪水卖命,也没必要为了争取个研究项目资金,就磨破嘴皮子。几……”
“几家公司高管位置任我选,若是想要你的,你一样让给我。”叶鲤宁接过他的话头,忍不住轻笑,只觉得对方十年如一的标配戏码实在滑稽。
“慢着,我有言在先,若是要我让位,我可不干。”叶迦宁拎着满满一扎饮品过来,倒了杯推给叶伯宁,附上扶不起的阿斗的口吻,“大哥你就别指望他了,他们这些学术工作者啊,向来不屑与咱们商人为伍。”
说完,她悄悄朝叶鲤宁眨了个眼。
叶伯宁正好有电话进来,于是他拾过手机,一哂:“也是,老三搞的那些高精尖,我这眼里只有钱的俗人,一贯看不懂。”
上门厨师仍在厨房里忙活,菜还没有齐整,三人便也不等,提筷先吃。叶鲤宁夹来只热腾腾的生煎咬开,皮酥馅嫩,芝麻与小葱喷香四溢,的确不错。他咀嚼着,将包子放到跟前的青花小碟上,问:“听说回北京前,你去了趟泉州。”
“管家说院子里那株刺桐树像是死了,让我过去看看,是不是考虑移掉重栽。”
“我妈的祖宅,你倒是上心。”
叶伯宁尝着刀工精细的扣三丝,谈吐间滴水不漏:“你和迦宁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应该的。”
每次一对话就刀光剑影,夹枪带棒,叶迦宁觉得头疼。最烦人的是,当事双方乐此不疲,从未休战。
“上任屋主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多少?”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三年前的事了,当时都没见他过问秋毫,叶伯宁疑惑地看了对桌人一眼,见其一副爱聊不聊的轻慢模样,不由讥笑,没遇到过这样有求于人的。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事情都是秘书在办,叶伯宁只在乎结果,时至今日,他连卖主姓甚名谁都忘了,琐事不太配占用他的记忆。
“我只记得屋主原先是当地一门大户人家的女儿,不过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后来一直住着的,是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
“那家男主人是做什么的?”
叶伯宁慢条斯理地回忆,脸上没什么表情:“听说是个缉毒警,犯了事又丢了命,闹挺大。”
叶鲤宁心头一凛,不知怎么的,脑内迅速滑过在壮族人餐馆吃夜宵那晚,电视节目里播放的缉毒实录。他当时还说,那是一项危险的职业,她应他,对啊,挺危险的。
“犯什么事?”
“不清楚,左不过违法乱纪,为利亡身。”
“啧啧,怪可怜的。”旁听的叶迦宁随口问,“那后来宅子的买卖,你是和他们家孩子谈的?”
大哥出面买回母亲祖上旧居那会儿,叶迦宁在香港忙着照顾病中的父亲,全程无参与,未过问。据她所知,连叶鲤宁也只是在双方达成协议后,象征性地去过一趟罢了。个中始末,估计亦不清楚。
那沪菜师傅端出几味佳肴,将老八样上了个齐整。叶伯宁搁下筷子,风度有礼地盛赞对方厨艺精湛。师傅被夸得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去准备葱油拌面。叶伯宁不急于重新执筷,戴表的那只手落在桌上,五指轻敲:“对,那家女儿,挺漂亮的姑娘,比她顽固不化的父亲好对付多了。”
“哦?”叶鲤宁口气淡淡的,眼底却蕴着冷光。
叶伯宁视野锐利,失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是正经商人。”
那座红砖大厝的初任主人,本不姓魏,而是京城叶家已故原配、叶迦宁与叶鲤宁生母的祖宅。当初叶伯宁动了回购的念头后,先后遣了秘书去了几趟泉州展开协商。但彼时的户主倪和平根本无意出让,态度坚决地表示免谈。秘书多次无功而返后,叶伯宁便亲自出面。
结果亦然。
然而再次从秘书处得到消息,却是户主的死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叶伯宁曾吃惊地怜悯,这或许就是上天蹊跷的安排。
不过与那家大女儿的对话,并没有叶伯宁想象中好办。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父亲声名狼藉,亲戚如避瘟疫,身上还挨了不少伤,腰板却挺得像棵树似的。一根筋的坚持与倪和平相差无几,无论怎么开条件,提价格,给的回复都是:“我不管它最初姓什么,但现在这是我妈妈留下来的房子,我爸生前说不卖,我就不卖。”
真金白银的大买卖,叶伯宁念在一双孤儿可怜,甚至未曾压价。他不解,这笔交易对于一个家破人亡、四面楚歌的人来说,居然不是救命稻草。但,无论是虚伪的野心还是天真的清高,都令浸淫名利场的叶伯宁深感可笑。
“挺倔的,怎么都谈不拢,不答应。后来索性想了些法子吓唬她,倒是动摇了。”叶伯宁端着玻璃杯,手腕一圈圈地小幅度晃动,液体在其中跟着跌宕起伏。
“什么?”叶迦宁挑挑眉梢,没注意第三人的表情。
叶伯宁低头抿了口果汁,笑:“我找相关部门的人拟造了份尚在保密阶段的规划书,透露给她,政府计划在不久的将来动那块地。”
最后那次面对面,他依然像个语重心长的长辈,层层分析,句句殷切,但态度上多了些救世主的意味:“这里既是你家,同样也是我母亲的家族产业。我既然来寻根,那就要让它安然无恙地留在世间——这是我们一致的目的。房子倘若在我叶家手上,至少能保证有生之年,不被拆毁。”
她质问:“你凭什么保证?”
“你是个聪明姑娘,应该明白,你掌握不到的信息,我能轻易获取。那么你能力之外的东西,我自然也有法子保住。”看重什么,就攻击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弱点,他清楚在那样的多事之秋,对方内心的茫然与伪装。再冷静再坚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失去了倚靠,倘若有朝一日连那一砖一瓦都被摧毁、被粉碎,那么她在这世上,就真的什么慰藉都没了。
“听说你弟弟的态度是赞成的,他想和你就此离开这里。其实这样未必不好,生活仍要继续,放下不愉快的人、事、一切,去别处重新开始。”
葱油拌面何时上桌,叶鲤宁没注意,还是叶迦宁盛了碗放到手边,碰碰他:“想什么呢?”
他恍如惊梦,对着满席菜肴,却突然失了全部胃口:“凡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确是你的作风。”
这讽刺在叶伯宁听来无关痛痒:“你就是太拘小节。鲤城根本容不下他们,留下也是遭罪。那笔钱对那俩孩子来说,可以算是天降横财,足够他们过上优渥的日子,指不定如今开豪车住豪宅,吃喝享乐。”
“你要是不耍阴招逼着她,人家根本无意成交。”叶鲤宁将碗筷朝一边一推,弄出很大的动静,“你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帮助他们做了正确、值当的选择。”
“呵,强盗逻辑。”
“老三!”叶迦宁有些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及时打圆场,“你怎么回事?”
叶伯宁却抬手,示意叶迦宁不必介入:“父亲那时病中思念成疾,一心只想将泉州那老房子买回来,已祭病逝的大妈。我和你与迦宁虽不是亲姐弟,但好歹也叫父亲一声爸爸。同是儿子,你没有能力办,我自要达成所愿,哪怕——”
“很对,毕竟当年独断专行导致融资失败,气得老头子旧疾复发,需要借亡者之名来乞求讨好、挽回信任的人不是我。”叶鲤宁拿过餐巾擦了嘴角,推开座位起身。
“……”叶伯宁面不改色,额角筋脉却突突地抖,顾自将被打断的话说完,“哪怕我的做法你看不上,哪怕在你眼里,我叶伯宁尽干些仗势欺人、不入流的事。”
“不,大哥近些年干过的最合我意的事——”叶鲤宁在转角处稍作停留,头也不回,忽然疑似轻松地笑了笑,“就是打上了那套房子的主意。”
车停泊在胡同口,离席后叶鲤宁一个人坐了许久。直到挡风玻璃上吹来一片嫩叶,他撂下手机,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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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轰动一时的案件,湮没在海量的网络碎片中,成为不值一提的过时旧闻。从定罪到翻案,从罪犯到英灵,命运突如其来的洗劫掠夺,就是一段别人不愿重提的鲤城往事。
然而他的确,早早便在那出剧目中潦草地登场过。
那时,叶鲤宁曾应病中的父亲要求,随叶伯宁抵达泉州收房。他打从心底排斥这桩浪掷重金的无谓交易,尽管,他深爱他的母亲。然而或许正是因为深爱,叶伯宁这番别有用心的殷勤,对他而言是种冒犯。他没有和叶伯宁一道出现,也没有和原主人照面,等从闽南建筑博物馆参观回来,交谈居然还没结束。
他独自逛了那座门庭冷落的院子。
朝东有间偌大的书房,除了垒成山的书海,橱窗内竟还摆放着一两架小提琴,但都是坏的。叶鲤宁拿过谱架上对开着的五线谱,走到光线更亮的地方翻阅,外边偶然出现的人影,令他感应着抬眸。
整座大厝窗户用的全是镀膜玻璃,白天从内望出去一览无余,户外却参不透室内的动静。是个漂亮姑娘,五官每一笔都描有一种纯粹的年轻,右眼角附近有几颗小泪痣,点点相连,竟与赤道带的麒麟座那样吻合。
这种刹那联想带来的奇趣感,对他来讲很妙。
只可惜对方神情索然,像极了他身后其中一把断了弦的提琴,仿佛颦笑间永失所调。
兴许是房主的女儿,他做着大致的揣测,静谧中与她隔窗相对。
叶鲤宁以为她能看见他,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她其实是在看玻璃上的窗花。喜庆的红纸,镂空图纹,剪着“四季平安”的字样,应该是过年时贴的。她凝视得发怔,后来伸出手,开始从窗户上一点一点抠落。动作不粗鲁,也不快,揭完一张,就往旁边去揭另一张“人间喜乐”。叶鲤宁握着那本乐谱,像个暗中窥觑了什么隐秘的局外人,又被动,又似乎不好莽撞干扰。
他感到为难,干脆继续看谱子,蝌蚪似的音符拼凑出一曲C大调卡农。或许手里拿的正是女孩儿的所有物,叶鲤宁带着猜测又一次抬头,这回,原地哑然。
窗扇挡在他们中间,他望出去,无征兆的豆大泪珠从那双眼眶中簌簌坠落,可那张脸,却寂静得犹如一片林海雪原。
难过成这样,她倒根本没发现自己在哭。偏让藏身于另端世界的自己,无从拒绝地承担了她如雨的伤心。
后来她被庭中的人喊走,离开时将摘落的红剪纸丢进了廊柱旁的垃圾篓。叶鲤宁鬼使神差地捡回它们时,以为是能当即奉还的。可惜在因缘际会的摆弄中,他们才刚交错,便已失散。此后茫茫人海,再也没能见过。
车道川流不息,叶鲤宁把着方向盘在其中走走停停。他漫无目的,又心不在焉。红灯前形形色色的车辆排成长龙,他减速停下来,意兴阑珊地打开了电台。
“今年,顺义区推出国内首个玉米干旱气象指数保险,遇干旱能保农民收益。以205毫米降雨量为标准,农民一旦……”
“……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选手机就选中国移动4G手……”
“……妇产医院产科发生一起医闹事件,多名医护人员遭受围攻殴打,其中产科副主任被打伤致短暂昏迷,现已于EICU进行住院治疗。据悉,起因是产妇及其家属要求剖宫产而院方未予同意引起的,目前警方……”
调频的手顿在半空,前方众多车辆已陆续迎着绿灯走了老远。叶鲤宁在某个瞬间赫然回神,接着踩住油门迅速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