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图苏启文 著

凌晨三点，张公馆里一片肃杀气氛。

客厅里端坐着几个天地社老大，个个神情紧张，有个年纪稍长的老大面露倦意，刚刚想要打个哈欠，撞上华姐微微发红的眼睛，顿时将哈欠吞了回去。

“阿昇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饶是华姐见惯了大风大浪，一想到丈夫落在那群如狼似虎的军人手里，还是一阵阵地心惊肉跳。她十七岁嫁给张百川，少年夫妻，感情尤为深厚，也一同经历了从“小瘪三”到江湖大佬的转变，称得上是同甘共苦。

“阿姐，你别担心。林大帅认识很多军队方面的人，贺先生人面也广，应该能把张老板救回来。”一旁的丁老二答道。

事情发生之后，张百川的结拜兄弟丁老二立刻找人去贺公馆通知贺昇过来商量，稍作打听，众人得知晚上这几下耳光，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那个青年人不是别人，正是浙江督军洛永惠的儿子洛孝佳。洛孝佳为人专横跋扈，又自视甚高，仗着父亲手握兵权，可以说在江浙一带横行无忌。洛孝佳本对京剧兴趣一般，但他却是个追蜂逐蝶的花花公子，但凡稍有名一些的名媛佳人，他都一定要骚扰一番，而今赵小蝶是上海滩最红的女演员，芳名远播，洛孝佳不免想要一亲芳泽。

结果几次邀约都遭到婉拒，这未免让这位公子爷感到失了面子，于是一逮到机会就故意糗她。不过他也是蛮横惯了，浑没料到会在上海滩遇到张百川这条地头蛇。

华姐冷冷的目光缓缓掠过面前站着的几个人，赵小蝶缩在师傅赛凤凰身后，脸上泪痕未干。发生这样的事，她害怕地魂不附体，眼泪落了一茬又是一茬，尤其接触到华姐的眼神，她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你自己嗓子不好，唱错了音，被人说几句就这么为难你吗？”华姐从得知消息到现在，几个钟头过去了，她一直隐忍不发，此时按耐不住心中的焦虑，向着赵小蝶训斥道：“哪个角儿没有被喝过倒彩，你经受不起，以后就别在上海滩唱戏！”

赛凤凰忍不住辩驳道：“阿姐。小蝶她。”

华姐勃然道：“我在和你说话吗？你插什么嘴？你扪心自问，你从天津卫来到上海滩，要不是我们天地社兄弟撑你，你能有今天？再和我啰里八嗦，你们师徒俩马上给我滚出上海滩！”

赵小蝶眼泪滚滚而下：“我对不起张家公公。”

眼见她受了委屈，唐枫扑通一声跪倒在华姐面前，他之前已经被几个军人狠狠揍了一顿，如今是衣衫被扯破、一张脸半边青半边紫，不知有没有断了肋骨，总之深吸一口气就会感到胸口疼痛。

华姐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

唐枫哀求道：“阿姐，全部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太冲动，扇了姓洛的耳光，也不至于引来这一场祸事。阿姐，我愿意负荆请罪，就算拿掉我这条打人的手臂也好，或是索性杀了我给姓洛的消气也罢，我只求不要拖累张老板。”

华姐深深吸了口气，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他，唐枫感到如芒在背，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注视许久，华姐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同情，她淡淡开口道：“你起来。”

唐枫兀自跪着，华姐突然怒道：“给我起来！你有什么资格去负荆请罪？你不过是个打手，还能换了张老板出来么？要去，倒还不如让她去！”华姐向着赵小蝶一指，赵小蝶立马打了个寒颤，吓得浑身都哆嗦。

陈守正上前扶起唐枫，低声说道：“大哥，你别说了。”

这时，马管家匆匆走了进来，通报道：“太太，贺先生和林大帅回来了。”

只听见破锣似的嗓门从客厅外传来：“他娘的，真是气死老子了，这个洛永惠算是个什么东西！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子！”

三个男人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说话之人，他大约五十岁不到年纪，半秃着脑袋，颧骨很高，满脸戾气，走路带风，身后跟着贺昇和阮鹤龄。

那人随随便便对着华姐抱了抱拳，最后一屁股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去，大声骂道：“我林有泉从杭州到上海滩，哪路军阀不给我几分薄面，就这个臭要饭的洛永惠，居然让我们空等了几个小时，他娘的！”

此人正是上海滩三大巨头之一、三金公司第三位老板，林有泉。

林有泉出生于浙江慈溪，二十岁时迁居至杭州，不久进入由清末浙江巡抚创建的浙江武备学堂。虽说此人游手好闲，不服管教，没两年就从学堂肄业，但在武备学堂的这段经历却让他结交了许多往后的军阀要员。后来林有泉来到上海滩谋生，张百川本瞧不起他粗人出身，但贺昇却看中他在军方的人脉，后来三人创办三金公司，垄断上海滩乃至半边中国的鸦片生意，可以说与林有泉的军方背景脱不了干系。也因此，贺昇得知张百川被浙江军阀绑架之后，立刻找到林有泉，请他代为引荐，想要与洛永惠攀一攀关系。

马管家奉上茶水，华姐听到林有泉的话，已经心中发凉，耐住性子，候着他喝上几口茶，颤声问道：“那么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花点钱也不行么？”

林有泉一张老脸气成猪肝色：“现在姓洛的摆明给我们难堪，人都见不着，你送钱也送不了呀。”

华姐双腿发软，瘫坐在沙发上，竭力冷静下来：“张老板毕竟是上海滩法租界首位华人督察长，或许。或许我们可以请法国人出面讲讲看？”

林有泉冷笑道：“法国人？你当还是清政府呢？现在谁手里有枪谁说了算，阿姐，我看这姓洛的未必会给法国人面子。”

华姐陷入一阵沉默，终于，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忍耐不住，她的脸上缓缓落下两道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之上。坐着默不作声的贺昇此时缓缓说道：“阿姐，或许事情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糟糕。”

华姐泪眼模糊地抬头：“此话怎样？”

贺昇道：“那个洛孝佳名声在外，人人都说他是个霸道专横的纨绔子弟。这种人，你不让他消了这口气，恐怕任天王老子去说情都没有用。何况他的父亲洛永惠手握重兵，更是助长了他的气焰。我想，这一次恐怕川哥免不了受皮肉之苦。”听到这句话，华姐的眼泪滚滚而下。

丁老二急道：“贺先生，这你还说不如。不如想象中严重？”

贺昇摇头道：“洛永惠不可能不知道川哥的身份，他的部队现在驻军在杭州，伺机想要控制上海滩，所以川哥将来也会是他笼络的对象。说到底，他这次也是想借儿子之手，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或许我们静观其变，等待他来联络我们更好。”

华姐一时彷惶无计，看了一眼赵小蝶，双眼充满怒火。

“我听说。”陈守正壮着胆子开口了，不料被丁老二直接打断。

丁老二喝道：“小赤佬，你什么身份？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华姐对着丁老二摆摆手：“你想说什么？”

陈守正看了一眼贺昇，见对方没有阻止之意，于是说道：“前不久，张老板得到消息说，有可能发生军阀混战，就让我们盯着点，以免有人浑水摸鱼。我查到就是洛孝佳在上海滩，连同奉系、粤系两大军阀的少帅，组成所谓‘三公子同盟’，目的是对抗苏州军阀康如海。”

“辫子军？”贺昇稍稍愣了下。

陈守正点头道：“应该就是辫子军康如海。”

阮鹤龄插口道：“一年前，听说在康如海五十大寿的寿宴上，遭遇小刀会余党行刺，中了一枪，差点没命。没想到时隔一年，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又想着占领上海滩。”

丁老二冷笑道：“有谁不想霸占上海滩！这个保皇党也不例外！”

这个康如海早年曾是隆裕太后身边得宠的太监，后来投靠袁世凯，因此得到了一支武装部队。他常年盘踞在江苏一带，公然鼓吹复辟，还说中国不可没有皇帝。他手下的军队均模仿八旗子弟，人人背后拖着一条辫子，人称“辫子军”。

康如海与浙江军阀洛永惠都觊觎上海滩，互相在江浙对峙已久，也有过不少小冲突，只是双方实力相当，没有十足把握，谁都不愿意先迈出这一步。贺昇何等机敏，听到小闸北说出康如海的名字，心中微微一动，看着陈守正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康如海之名引出洛永惠？”

陈守正说道：“没错。单单以个人名义去求见，洛永惠难免会故作姿态，对我们不理不睬。但若是与康如海有关，那么此事便没有下个面子那么简单了。”

贺昇沉吟片刻：“只要愿意和我们见面，我便有信心可以说服洛永惠。”霍地起身，对林有泉说道：“泉哥，又要麻烦你再与我走一趟，再请何师长帮帮忙，至少帮我递一张纸条进去。”

林有泉无奈地站起来：“好吧，那种虎狼之地，我也担心川哥待久了，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华姐眼泪汪汪又倍感期待地望着他们：“阿昇、阿泉，川哥他。就靠你们了。”

贺昇正色道：“阿姐，你放心吧，如果带不回川哥，我便剁了自己一只手谢罪。”

众人听了这话，都吓得心惊胆战、不敢作声，贺昇走到门口，忽而转身说道：“守正，你也跟我一起去。”陈守正又惊又喜，他看了一眼唐枫，疾步跟了过去。

贺昇先回了一次贺公馆，换了一身衣服，随后与林有泉一前一后两辆汽车，向着关押张百川的淞沪护军署驶去。陈守正与贺昇同坐在那辆黑色卡迪拉克里，他坐在副驾驶座，不断通过后视镜偷看坐在后边的贺昇。虽说是他想出的主意，但此时真要付诸行动，他只觉一颗心七上八下，万分忐忑。倒是贺昇十分镇定，瞧了会窗外，随后就索性依靠在后背，闭目养神。

半个多小时之后，汽车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前停了下来，这便是上海滩护军署，也是何师长的家。林有泉率先上前亮明身份，警卫打开大门，汽车沿着一条狭长的道路往里驶去，最后停靠在一间三层西洋小楼前。穿睡袍、打着哈欠的何师长慢吞吞地从里间来到客厅，他是淞沪护军使，算是上海滩地方最高军事首脑，但同时他也是洛永惠的老部下，对洛督军唯命是从。

何师长道：“哎，有泉老兄啊，不是我不帮忙，洛督军不愿意见你啊，我也没法子。”

贺昇慢慢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何师长，麻烦你帮我转交一封信给洛督军吧，如果看过信之后，他还是不愿意见我，那我贺某人转身就走，再也不会来叨扰你。”

说罢，贺昇又向阮鹤龄点点头，阮鹤龄上前递上一张支票，笑道：“何师长，你辛苦了，这是贺先生的一点点心意。”

何师长接过支票，看了眼上面的金额，伸手指弹了弹，随后放进睡袍的口袋，精神一扫疲惫：“没事、没事。传个消息能有多辛苦，不过贺先生，还是那句老话，我可不保证洛督军愿意见你。”

贺昇回礼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这洛永惠的家眷和警卫连就住在何师长的护军署，不过住在了后花园，之前何师长一家住那儿，洛永惠来了之后，何师长自然要把最好的住处相赠出去，以表忠诚。

何师长道：“你们且在这儿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贺昇一行人只好原地待命，这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林有泉十分焦躁，一直走来走去。陈守正则站在窗边，外面昏黄的路灯照很是孤寂。突然，一滴雨水落在玻璃窗上，随后越来越密集，终于汇成瓢泼大雨，雨声哗哗敲打着窗户。倒是贺昇，依旧不骄不躁，端坐在沙发上，连姿势都不变。

终于，客厅外传来一个男人的笑声：“哈哈，原来是贺先生来了，这个老何也真是的，不早说。”何师长笑嘻嘻地在最前头开路，他身后有个五十多岁的军装男子雄赳赳地走了进来，男子约莫五十多岁，留着八字胡，浑身透着草莽气息。男子身后同样有个穿着军装的青年人，陈守正认出他就是洛孝佳。

“贺先生，我来介绍。”何师长笑容面满：“这位就是我的老长官，洛督军。”

贺昇急忙起身，向着洛永惠伸出手，没料到洛永惠只是笑笑，随后往他对面的沙发坐了下去。贺昇的手停在半空几秒，淡淡一笑，同样坐了回去。

洛孝佳站在父亲身后，一边玩着手指，一边用讥诮的眼神打量着几人，一双眼珠子在贺昇身上稍做停留，随即又看了看陈守正，随后落在林有泉的身上。

“林大帅！”洛孝佳故意笑了一声：“听何师长说，林大帅以前也是武备学堂出身？”

林有泉忙道：“是啊，可惜在下不才，最后没能从学堂毕业。不过也因此结识了何师长这样的好朋友，也算是一桩幸事。”

“当然。”洛孝佳讥讽道：“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还能被称之为大帅，也唯有林大帅一人了。我父亲手握重兵，也不过是个督军而已。”

“孝佳！没规矩！”洛永惠假惺惺地喝止，随后又嘻嘻笑道：“各位，不好意思，我这个儿子呢，其实很聪明的，就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你们做长辈的，可要多教教他。”

贺昇淡淡地道：“洛督军说话太客气了。令公子大名在外，前不久连同奉系、粤系两大派系的公子爷，在上海滩开了个‘三公子会议’，那可叫如雷贯耳。正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派人应该多向新派人请教才对。”

“好说、好说。”洛永惠神情一肃：“刚才老何给我看过纸条了，贺先生，最近康如海同你们天地社有所接触，此话当真？”

贺昇缓缓点头：“洛督军，我知道你说话一言九鼎，可我贺某人也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你与康如海争斗已久，目的无非是为了占据上海滩，而谁能控制鸦片生意，谁就能独霸上海滩。”

洛永惠盯着他良久，嘿嘿一笑：“贺先生，你说话还真是直接啊。”

贺昇续道：“康如海也不外如是。他与我们三金公司接触，正是想要插手鸦片生意。当然，他开的条件并不好，我们尚未答应。”

何师长的目光转向林有泉，插嘴道：“哦？有泉老兄，这个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呀？”

林有泉一阵尴尬，他心知贺昇故意抬出康如海用来引出洛永惠的好胜心，但想到万一事情被戳穿，这种混世魔王的报复，可远不止绑架张百川那么简单。

“呃。”林有泉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贺昇看了一眼林有泉，笑着把话头接了过去：“我们三兄弟在公司里是各有分工，张老板是法国人心腹，掌管整个上海滩法租界的治安。泉哥负责打通所有运输鸦片的环，而小弟不才，管理公司旗下所有烟馆。所以康如海想要分一杯羹，首先就是找到我。”

洛永惠双眉紧促，沉声道：“贺先生深夜来访，有话不妨直说。”

贺昇微微一笑：“如今战事吃紧，我们三金公司也有意寻求庇护。既然就连淞沪护军使何师长都是洛督军的麾下，我们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如果承蒙洛督军不弃，我愿意出让我在三金公司一半的股份，就当作给洛督军的军饷了！”

“一半的股份？”洛永惠不由瞪大了眼睛：“那是多少？”

林有泉没好气道：“我们兄弟三人各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贺先生愿意出让一半，也就是百分之十。”

见洛永惠还在犹豫，贺昇笑道：“当然，股份不可能立马变现。为了表示诚意，贺某人回头就会奉上银元二十万，当作是请求庇护的定金，不知道洛督军意下如何？”

“爸，他们。”洛孝佳还没说完，洛永惠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你闭嘴，长辈们在谈话，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洛永惠对着何师长努努嘴，何师长心领神会，立刻转身离开客厅。

洛永惠笑道：“贺先生，请原谅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只知道吃喝玩乐，脑子里没一点正经事。孝佳，我与贺先生谈的是大生意，可不是你们小孩子的玩意。以后呢，大家一条心赚钱，谁和钞票过不去，我就毙了谁！”

洛永惠哈哈大笑，主动向贺昇伸手，贺昇依旧是淡淡微笑，轻轻与他握手。站在窗边的陈守正悄悄松了口气，心想看在钱的份上，张老板应该可以少吃点苦头了。这时，外边有个警卫匆匆跑来通报：“报告督军，门外有个叫唐枫的人在吵闹，说要用自己的命来交换张百川的命！”

陈守正失声道：“是唐大哥！”他顾不上与贺昇打招呼，一头扎进屋外的大雨之中。只见不远处，唐枫力大无穷，已经突破了两名警卫的阻拦，疯狂地奔跑了过来。

陈守正伸手想要拦住他，却根本无法撼动他半分，唐枫扑倒在站在门廊往外看的洛孝佳脚下，乞求道：“洛少爷，是我错了，我不该动手打你。求求你饶了张老板吧！”

洛孝佳一脚把他踢开，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对着那名警卫呵斥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放进来了！还不给我拉出去！不行就毙了！”

陈守正大惊失色，急忙挡在唐枫面前：“洛少爷、贺先生，唐大哥也只是救主心切，他本无意冒犯，还请多多包涵啊！”

贺昇走进大雨之中，低头看着唐枫，眉宇之间的川字更深了。这时，忽然听见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给我起来！不要丢人现眼！”

只见两名警卫驾着一个肥肥矮矮的胖子走了过来，那胖子一张老脸又青又紫，眼睛肿成两只胡桃，正是张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