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图》 章节介绍
苏启文将《河山图》中张百川唐枫细腻的情感描绘的很生动,让人有种想要仔细回味的感觉,可以说是非常真实了,《河山图》第9章写的是:大雨如注,唐枫直挺挺地跪在张公馆的门前,他已经高声哀求了足足一个小时,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张百川迁怒于唐枫,不准进张......
《河山图》 9 改换门庭 在线试读
大雨如注,唐枫直挺挺地跪在张公馆的门前,他已经高声哀求了足足一个小时,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张百川迁怒于唐枫,不准进张公馆,让他在雨中思过。此刻的唐枫感到喉咙像是火烧似的,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冰冷的雨浇灌在他的身上,他的棉衣已经湿透,如同一个水泥袋一般紧紧裹住他。遭到殴打的部位逐渐麻木,双膝更是失去了知觉。那群守候在张公馆的天地社老大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走过他的身边时,每个人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有人怜悯、有人惋惜、有人事不关己,当然最多的是幸灾乐祸。
唐枫跟随张百川一年多以来,上位极快,以小字辈的身份管理生吉里赌台,早就引起众多老头子的不满。此时看到张百川迁怒于他,将他逐出天地社,不免感到出了一口气。
经过贺昇的斡旋,张百川终于被洛督军释放,他已经被囚禁了六个多小时,饱受各种折磨,可以说是张百川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挫折与奇耻大辱。这一切,他不可能再与洛孝佳算账,只能怪罪在唐枫身上,张百川终于命人把唐枫叫进内堂,张百川大怒道:“我只问你一句,谁给你的权力去大人?你想让我死得更快吗?”张百川刚回到张公馆就当着众人的面厉声呵斥唐枫:“托你唐大少的福,我还没被他们给活活弄死!”
唐枫跪倒在地,低头向张百川认错,不敢说话。
“张老板,请你大人有大量,宽恕唐大哥这一次吧!”陈守正也跟着唐枫跪下,他跟随唐枫闯荡江湖,早就视唐枫为亲大哥,而今唐枫受到张百川的苛责,陈守正心急如焚。
“宽恕他?”张百川从华姐手中接过毛巾擦脸,冷笑道:“小闸北,我听阿昇说,你为了救我也出了不少力。如果不是看在这份上,我连你也要一起罚!”
陈守正心头一震,他抬头望向赵小蝶,眼中满含求助之意。赵小蝶犹豫再三,轻声轻气地说道:“张家公公,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惹上了麻烦。非常对不住你,要是再因为这件事害到了唐老大,我更加过意不去。”
听到赵小蝶的轻声软语,华姐突然双眉一挑。张百川的目光落在赵小蝶的脸上,顿时从凌厉转为温和。他点点头,说道:“唐枫,既然玉老板为你求情,那么责罚可免,不过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天地社兄弟,至于你要去哪里,不关我张百川的事。”
唐枫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开口求饶,张百川已经命人将他赶出门去。唐枫虽然一身武艺,到底不敢和张公馆的人动手,只能边求情边往后退,不一会就置身在倾盆大雨之中。
天际隐隐发白,陈守正撑着伞来到他的身边,低声劝道:“大哥,事以至此,你还是保重身体,我送你回去吧!”
唐枫摇摇头,嘶哑着声音说道:“我还能去哪里?难道回闸北吗?当初我唐枫发誓要在法租界闯出一片天地,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吗?”
陈守正默然,他很想对唐枫说,自己愿意离开天地社,跟着他一起回闸北,大不了继续当铁路工人。可是转念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便衣探员这个职位,实在不能轻易放弃。
这时,张公馆的大门忽然打开了。唐枫满怀期待地望了过去,只见两个女子缓缓而来,其中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正是华姐,身旁的丫鬟为她打着伞。
华姐慢慢走到唐枫面前,唐枫立马跪在地上,华姐眼神复杂地望着唐枫,淡淡说道:“我尽力了,你也很累了,快起来吧!”
唐枫还不死心,苦苦哀求道:“阿姐,求你帮帮我吧,我是真心实意想要跟随张老板的,绝无二心!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能重回天地社。”
华姐忍不住叹道:“就这么一个贼窝,你至于这样留恋吗?”
唐枫摇头道:“人各有志。”
华姐道:“阿枫,张老板金口一开,张公馆你总是待不下去了。不过我觉得你为人忠义,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这里有一封引荐信,是我亲手写的,你带着这封信去找顾雨轩,他应该会收留你。”
唐枫一愣:“顾雨轩?那个苏北大亨吗?”
华姐点点头:“没错,就是他。张老板名为天地社老大,其实他未曾拜过任何老头子,在天地社中算不上辈分。顾雨轩却是通字辈,他与张老板交往不多,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知道你老家在江苏盐城,顾雨轩应当会顾念同乡之谊。”
唐枫抬头,隔着雨帘凝视着华姐,内心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他跟随张百川仅仅一年,算是经常出入张公馆,但与华姐其实没什么交集。让他想不到的是,今日横遭大难,雪中送炭的居然是不熟悉的华姐。陈守正从华姐手中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以免被大雨打湿。
唐枫再三向华姐道谢,华姐只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前途未卜,你好自为之。有些不切实际的遐想,应当趁早放弃罢!”目送华姐离去,陈守正小心地扶起唐枫,既然他已经被张百川逐出门去,那么生吉里赌台附近的房子是不能住了,只能回到闸北棚户区去。
唐枫父母早亡,留下一间破旧的屋子给他,年久失修,屋顶还在漏水,真是外面在下大雨、屋内在下小雨。这间屋子很小,屋檐低矮,光线很是昏暗,就是常人所说的,滚地龙不抬头。陈守正刚刚点了一盏煤油灯,一转头就看到唐枫晕倒在地。
陈守正急忙上前想要抱起他,却觉得触手生烫,显然唐枫正在发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一番折腾可谓是惊心动魄,唐枫本来极少生病,这次却是心力交瘁,又在暴风雨中受了风寒,任他再身强体壮也禁受不住。
唐枫这一病,就是三天。陈守正托杜侃向巡捕房请了假,自己就留在棚户区照顾唐枫。在这三天里,唐枫半睡半醒,不是在梦中呼唤着赵小蝶的名字,就是在苦苦哀求张百川。陈守正默默为他修好了屋顶,又背了一百斤大米储存在灶间。
陈翠如熬了点菜粥送过来,见陈守正在灶间忙活,低声问道:“哥,唐大哥好些了吗?”
陈守正将最后一瓢米倒进米桶里,说道:“吃过几贴药,今天早上烧退了。”
陈翠如看了看里屋,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因为小蝶姐。”
陈守正急忙捂住她的嘴:“别说那么多。”
屋里传来唐枫起身的声音,两人来到里间,只见唐枫已经穿戴一新,正弯着腰凑近脸盆洗脸。
“唐大哥,不再多睡会吗?你才刚退烧呢!”陈守正关切地说道:“翠如送了菜粥过来,你吃点吧!”
“唐大哥,你好点没?”陈翠如微微一笑。
唐枫抬起头,随便抓了一条挂在面架上毛巾擦了擦脸,他看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翠如妹妹也来啦?这几天都是你在给我送饭吗?辛苦你啦!”
陈翠如莞尔道:“我今天熬了点菜粥,你快趁热尝尝。”
唐枫依言在饭桌旁坐下,盛了一调羹热气腾腾、碧绿莹莹的粥,鼻间闻到蔬菜与小排骨的香气,感叹道:“以前我只要有点不舒服,小蝶就会熬粥给我吃。她自己那么节省,却会变着法儿给我熬菜粥。有时是猪肝菠菜粥、有时是鸡毛菜小排粥,唉!我真是不争气。”
陈守正与陈翠如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唐枫的担心。
唐枫突然往嘴里填了一大口,随后狼吞虎咽地将一大碗菜粥喝个精光。
陈守正忙道:“慢点吃,你肚子很饿吧?”
唐枫放下碗和调羹,笑了笑:“不,我想快点吃完去协同车行。”
陈翠如边收拾餐具,边好奇地问道:“车行?唐大哥,你这是要改行当人力车夫吗?”
唐枫摇摇头,他取出那封华姐写的推荐信,微笑道:“不是,我这是要去找江北大亨顾雨轩。华姐说的对,我既然与他是同乡,又有华姐的举荐,他应该会留我当个手下。”
陈守正有点担心地瞧着他:“你才刚刚退烧,不如再休息几天吧!”
“那怎么行?”唐枫弯腰穿鞋:“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要给小蝶一个幸福的未来。我知道赛凤凰一直看不起我,总是想要拆散我们,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陈翠如扯了扯陈守正的衣袖,低声道:“哥,你劝劝他吧!”
陈守正想到之前华姐那段意味深长的劝告,总觉得所谓“不切实际的遐想”,应该指的就是唐枫对赵小蝶的爱恋。
“守正,你也回巡捕房吧!经过那个晚上。”唐枫眼神一黯:“我怕你在巡捕房也会受到排挤,虽说张老板没说要开除你,但你毕竟是跟我来的,唉!”
他打开房门,外边风雨已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垃圾被水泡烂的臭味,这就是贫民窟。唐枫抓紧怀中的那封信,迈开步子,向着不确定的未来而去。
陈守正也有三天多没有去巡捕房,杜侃也没有来找过他。刚刚回到公共办公室,迎面而来一名军装巡捕,那人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哟,小闸北,我还当你去查大案子了呢!”
另外有个便衣探员上前不冷不热地回答道:“小闸北是张老板面前的红人,前面那起织造厂惨案,还是张老板钦点小闸北负责的呢!不过呢,红这种事,就像是潮水,来得太快,自然去的也快。”
陈守正知道此人当了十年军装巡捕,刚刚有机会调来刑事科,颇为看不惯资历较浅的小闸北和杜侃。
这时,刘英杰带了几个探员走了进来,其中就有杜侃。见到陈守正,刘英杰问道:“守正,你回来了?唐大哥身体如何?好些了吗?”
陈守正道:“谢谢刘探目关心,他已经没事了。”
刘英杰环顾四周,他虽然不属于天地社,又是侠义社的闲散人员,但他处事公正,面对大佬们也不卑不亢,受到法国人的好评,因此在巡捕房里也颇具威信。被他淡淡的眼神扫过,那几个警员都不敢再说话,低头离去。
刘英杰道:“守正,张老板想要调你去巡逻,不过我没同意。最近又发生了一起怪案,人手严重不足,你也要尽快回来帮忙。”
陈守正感激地看着他,刘英杰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朗声吩咐道:“阿侃,一会你把罗太太家的资料给守正看看。”
杜侃应声来到小闸北的身边,抱怨道:“你倒是舒服,连着三天没来巡捕房,我可就累惨了。”
陈守正问道:“遇到很麻烦的案子了吗?”
陈守正心知张百川此人喜欢迁怒于别人,同时生性多疑,既然他将唐枫赶出了张公馆,势必也不会再信任作为唐枫兄弟的自己。陈守正原本早就做好被调去巡逻,乃至开除的思想准备,刘英杰一力保他,身上担负的压力不会小。
杜侃道:“对啊,所以我这几天都没来找你。翠如好吗?”
陈守正笑骂道:“你这个赤佬,怎么说着说着又牵扯到翠如身上去了?”
杜侃嘻嘻一笑:“对了,这件案子还和你那位。”
话音未落,门房大爷带来一个女子:“陈长官,有位小姐找你。”
陈守正一转身,只见杨宝珠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次她穿了件深蓝色长款呢外套,脖子上紧紧围着一条浅格子羊毛围巾,大衣下摆露出一段穿着白色长袜的纤细小腿。
“杨小姐。”陈守正又惊又喜:“你怎么来找我了?”
杨宝珠还未回答,杜侃指了指她,说道:“好啦,我不耽误你啦。反正这次的案子,你找她问也是一样。”说完,嘻嘻一笑,溜之大吉。
陈守正莫名其妙:“什么案子?”
杨宝珠说道:“的确是有桩怪案子。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你能帮帮我吗?”
巡捕房里人来人往,每个巡捕走过都要盯一眼他们。陈守正对着她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离开巡捕房,沿着薛华立路慢慢朝着西面走。
杨宝珠道:“昨天。我去看过玉漱了。”
陈守正立刻问道:“她最近如何?这几天我。我发生了很多事,所以都没时间去看望她。”
杨宝珠停下步子,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他:“很多事?那事情解决了吗?有为难的地方吗?”
陈守正搔搔头:“算是解决了吧!”
“嗯,那就好。”杨宝珠说道:“我昨天去看望玉漱的时候,医生说她情况很稳定,性命是无虞了。”
陈守正喜道:“太好了!”
“不过,”杨宝珠脸上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忧心忡忡道:“医生说她何时会苏醒,还是未知之数。”陈守正想到江玉漱满身鲜血的惨状,一阵唏嘘。
杨宝珠问道:“所以,我想问问你,我能代玉漱安葬江伯母吗?”
陈守正稍稍一愣:“当然可以。我回去就帮你办手续。”
陈守正见杨宝珠仍旧愁眉深锁的样子,不由奇道:“怎么了?你还有心事吗?”
杨宝珠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江家妈妈没多少积蓄,我是在想玉漱以后的医药费怎么办?医院毕竟不是慈善机构,不可能永远收留玉漱。”
“这种西式医院的确收费很贵。”陈守正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尤其是江玉漱如果长期处于昏迷状态,那接下去的医药费根本无法想象。”
杨宝珠秀眉轻蹙:“是啊,我正在想办法。”
陈守正略一思索,忽然说道:“这样吧,给我几天的时间,我想办法带你去见见贺先生。都说贺先生急公好义,他一定愿意帮你想个好办法。”
杨宝珠怔了怔:“贺先生?莫不是那位海上赛春申?”
陈守正一笑:“连你也知道贺先生的外号啊?”
“前一段时间我虽然在香港,但也能知道不少上海滩的消息。”杨宝珠嫣然一笑:“贺先生名气好大呢,有报道说他专门为穷苦人家出头。”
陈守正道:“没错,所以我才会想到向贺先生求助。”
严格来说,陈守正与贺昇见面次数有限,私底下根本没有任何接触。可此时,贺昇三言两语就说服罢工工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对贺昇有一种由衷的尊敬和信服。即使张百川一度非常器重唐枫,陈守正也从未对张百川产生过这种尊敬和信服。
杨宝珠道:“谢谢你,陈长官。”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过圣母院路,穿过前面那条福熙路,就快到杨宝珠所住的华龙里了。
陈守正道:“其实你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了,不然你跟阿侃他们一样,叫我小闸北也行。”其实他并不喜欢小闸北的这个绰号,可是想到若是能由此拉近与杨宝珠的距离,似乎也并无不可了。
杨宝珠站在华龙里弄堂口,微微地笑道:“那你也不用叫我杨小姐那么生疏呀。”
陈守正心中一喜,想要叫她的名字又因为太腼腆而堵在喉咙口,还是杨宝珠率先开口道:“守正,安葬江家姆妈的事不会让你为难吧?你们结案了吗?”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陈守正,他不答反问道:“对了,刚才阿侃说你牵扯到一桩案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宝珠转头看了一眼狭长的弄堂,说道:“反正你也是巡捕,你就跟我来看看吧!真是一桩怪事,我外婆的房客罗太太。一觉睡醒,居然发觉身旁的罗先生无端成了一具骷髅!”
清晨六点半,华龙里众多居民都开始起身洗漱,开始一天的工作。杨宝珠祖孙就住在华龙里十二号,那是一栋三层石库门楼房,祖孙俩住在顶楼两间,其余房间分别出租给了三户人家。
自从一个月前,杨宝珠从香港回到上海滩,就开始为申请大学做准备。她的首选是圣约翰大学,不过这所学校要求很高,尤其是她想要报考的报学系。杨婆婆会先一步去买早饭,然后在七点多一点叫杨宝珠起床。这天她刚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就听到从二楼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叫声尖利,似断似续,像是随时随地会喘不过气来。
二楼住着一户姓罗的夫妇与一个带着儿子的单亲父亲,杨婆婆听出这声尖叫似乎是罗太太所发出,她迅速来到罗家夫妇所住的套间,发现房门紧锁,罗太太在屋里拼命尖叫,已经歇斯底里。
“罗太太!罗太太!”杨婆婆用力拍门,将其他租客都引了过来。
“我也听到了叫声。”那名单亲父亲说道,他也用力拍门:“罗太太,发生什么事了?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罗太太的叫声渐渐变得狂乱,仿佛她随时随地就要发癫。
单亲父亲在得到杨婆婆的允许之后,连续几下,终于用肩膀将房门顶开。罗太太兀自在里间狂叫不止,几个人走进卧室,发现罗太太蜷缩在床底下,身子抖个不停。被窝里赫然躺着一具身穿睡衣的骷髅,而罗先生则不知去向。
杨婆婆大吃一惊,差点晕倒。而罗太太的循环式尖叫,也是直到巡捕房派了人来才算终止。
“那天是刘探目带了你那位姓杜的朋友过来。”在去贺公馆的路上,杨宝珠将杜侃口中的怪案说了一遍。其实她所知有限,杨婆婆受惊过度,那位单亲父亲将她搀扶上楼。杨宝珠安顿好杨婆婆下楼的时候,巡捕房已经将罗太太带走。
“这几天,整条弄堂都人心惶惶。”杨宝珠苦笑:“都说罗先生变成了骷髅,是被鬼附身、冤魂索命,还说我们那栋楼不干净。谣言重重,楼下那户租户不仅要退租,还要赖掉一个月房租,真是让人头疼。”
陈守正昨天看了一遍案情资料,刘探目为人细心,已经带队走访了附近的邻居,尤其是十二号石库门里的租客,当然也包括杨家祖孙。
只知道罗先生是一家外贸商行的会计,罗太太则是全职主妇,两人没有小孩。平时罗先生早出晚归,基本七八点离开,晚上六七点到家。这对夫妻温文尔雅,周围邻居都没有听到过他们争吵。事发前一晚,罗先生大约在晚上六点半回到家,晚饭后,他还在一楼的天井里和正在洗衣服的一楼租客聊了几句,差不多八点钟左右,他回到了二楼,此后一楼的租客再也没有听见他下楼的声音。
这件事情简直比母亲杀女案还要离奇,第二天几张路边小报上就以“亲夫变骷髅”、“女人与骷髅共枕”之类的标题,胡编乱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桥段来博人眼球。
“也就是说,罗太太一觉睡醒,罗先生就成了一具骷髅?”陈守正虽然已经看过一部分案卷,此时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杨宝珠摇摇头:“也不见得。我们一楼的租客有小孩,所以都睡很早。如果半夜里罗先生出门或者有些其他事发生,谁都不晓得。”
陈守正觉得也是如此:“我看到刘探目带人拍了不少现场照片,阿侃这个小子做事总是丢三落四,好多情况都说不清楚。宝珠,待会你能跟我回一次巡捕房吗?有些照片帮我解释一下可好?”
杨宝珠嫣然一笑:“当然。”
陈守正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笑道:“还有一段路才到华格臬路,我载你过去好吗?”
见杨宝珠一双明眸定定地瞧着自己,嘴角似笑非笑,陈守正一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唯恐她紧紧抿住的嘴唇吐出让他失望的话来。
杨宝珠回道:“好啊。”
这句话让陈守正心花怒放,虽然还是凛冬,周围却弥漫着春日将近的气息,贝勒路两边光秃秃的梧桐树,此时在陈守正的眼里看来,似乎也焕发了勃勃生机。他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自行车后座明明载着一个人,还是全身有着使之不完的劲头,眼前这条贝勒路,仿佛是通往幸福之路。
杨宝珠的身子轻盈,纤细的手臂轻轻挽住陈守正的腰。即使隔着棉衣,陈守正也能感受到杨宝珠温热的体温。前面就是华格臬路,可以看到两幢风格相似的洋楼,东边这栋是张公馆,西边这栋则是贺公馆了。自行车在贺公馆门前停下,两人候在门前等通报的时候,杨宝珠抬头仰望建筑,说道:“守正,你真是有心了,没想到那么快帮我引见贺先生,我要代替玉漱好好谢谢你。”
陈守正的目光刚好落在她下巴扬起后柔顺的弧线上:“真让你见笑了,我只是一介武夫,有什么事只会找贺先生帮忙。”
杨宝珠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何必妄自菲薄,懂得找谁帮忙、谁又愿意又有能力帮你忙,也不见得是桩容易的事。”
这时阮鹤龄迎了出来,他瞥了眼杨宝珠,对着陈守正说道:“本来贺先生下午要去银行开股东大会,结果临时取消,你这小子倒是运气好!”
陈守正嘻嘻一笑,两人跟着阮鹤龄走进院子。贺公馆三间两进,前一进是中式两层石库门楼房,后一进为西式三间三层楼洋房,当中隔着一个花园。
阮鹤龄走在最前面,他突然放慢了脚步,用手肘捅了捅陈守正的胸口,带着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问道:“小闸北,这个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哇?很漂亮也很摩登哇!”
陈守正顿时涨红了脸:“可不能乱说哈!”
陈守正生怕被身后的杨宝珠听见,尴尬地回头望去,只见杨宝珠落后了两个身位,东张西望,貌似正在欣赏花园里的景致,完全没留意他们的悄悄话。阮鹤龄将他们带进洋楼一楼西边的会客室,贺昇正坐在沙发上喝茶,他衣着简朴素净,据说自从他发家之后,便摘掉钻戒金链,基本就是朴素示人。
陈守正躬身道:“贺先生,您能在百忙之中见我,不胜感激。”
贺昇微微一笑:“没啥。鹤龄已经把事情同我说过了,你就是杨小姐吗?”最后一句,是对杨宝珠所说。
杨宝珠上前一步:“贺先生你好,我是杨宝珠。”
贺昇眯起眼睛,稍稍打量了她一番,点头道:“我看你年纪轻轻,却是急公好义,很不简单,蛮好呃、蛮好呃。”
杨宝珠摇了摇头:“贺先生愿意帮助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您才是乐善好施呢。”
贺昇笑了笑,对着阮鹤龄招招手,吩咐道:“江太太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一会去一次广慈医院,就说以后江玉漱的账单直接寄来我贺公馆。”
“多谢贺先生、多谢贺先生。”杨宝珠连声道谢,贺昇摆摆手:“闲话一句、闲话一句。”
这时,有个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在贺昇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贺昇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丝讶异之色,问道:“他来找我?”
仆人点头道:“是,已经候在外边了。”
“请他进来吧!”贺昇转而对陈守正道:“两位,我有客人到,你们请先回去吧!”
两人再次向贺昇行了个礼,按照原路返回。这次阮鹤龄没有陪同,看来贺昇是另有安排,两人来到花园的时候,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正跟着仆人向洋楼走去。那男子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出身于大富之家,只是愁眉深锁,一脸苦相,似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这个男人很面熟。”陈守正说道。
“说不定是你们天地社中人?”陈宝珠道。
“不是,绝对不是。”陈守正歪着脑袋苦苦思索:“我肯定见过,一定是在哪里见过,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陈守正停步遥望着那个男子的背影,凝视良久,忽然拍了下手:“我想起来了,他是卫先生的亲弟弟!”原来那日丽花纺织厂工人罢工,陈守正曾经见到楼上经理室有一个男子躲在卫平川及夫人身后向下张望,后来有人说这个是卫先生的弟弟卫平江。虽说是惊鸿一瞥,但当时事态紧急,陈守正留下了深刻印象。
杨宝珠微笑道:“卫氏是豪富之家,说不定有什么生意要同贺先生谈呢?又或者是有什么事想要寻求保护,这个稀松平常。”离开贺公馆,杨宝珠了却了一桩心事,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但随即又消失不见。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就回到了中央巡捕房。刚刚走进公共办公室,就听见有个女子在大呼小叫:“不是我!我没有杀我丈夫!你们不能冤枉我!”只见两名军装巡捕押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名便衣探员。那女子披头散发,大吼大叫,眼泪直流:“不是我!我没有杀死我丈夫!我没有!是你们找不到真相就来冤枉我!”
杨宝珠对她四目相对,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子居然就是罗太太。罗太太见到她,拼命挣扎想要过来:“宝珠!宝珠!他们冤枉我!他们冤枉我!你快救救我啊!”
杨宝珠还没回答,那名便衣恶狠狠地说道:“你给我闭嘴!你别多管闲事!”最后那句却是对着杨宝珠说的。
“等一下。”陈守正拦住两名军装,转向便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便衣冷冷道:“小闸北,你以为你还是张老板身边的红人吗?刘探目人好,所以才会保住你,不然你早就去巡大街了。脑子给我清楚点,别没事找事好吗?”
陈守正冷冷道:“刘探目保全我,那就是信任我,他也说了,任何案子我都有参与的权利。现在我想问问这件案子的进展,不可以吗?”
那便衣嘿嘿一笑:“人家随便客套几句,你就当真了?我现在就是不想告诉你,不可以吗?”
随后,那便衣对两名军装说道:“快把这女的带进去,刘探目等着审问呢!”
罗太太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牢牢抓住杨宝珠的手腕:“宝珠!宝珠!你救救我!我没有杀人!他们想要冤枉我!”
大约是听到动静,刘英杰从内室走了出来,皱眉道:“什么事?怎么那么吵?”
那便衣立刻露出笑容:“探目,没事。我去把这妇人带来嘛,结果小闸北什么都不知道还问东问西,分明是妨碍我们做事。”
“我。”陈守正想要辩解,刘英杰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刘英杰平静地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疑虑,不过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请罗太太过来,也是因为罗太太是这起案件的重要嫌疑人,至少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罗太太一定是隐瞒了不少内情。”
“我没有!你们冤枉我!”罗太太尖声叫道。
“刘长官,你说罗太太是案件嫌疑人,是什么意思?”杨宝珠问道。
刘英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隔了一会,叹息道:“杨小姐,难道在你的心中,真的以为我们巡捕房都是酒囊饭袋,除了栽赃陷害、冤枉好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做吗?”
杨宝珠淡淡笑道:“哦?不是吗?”
“郑敏,你来说。”刘英杰对着刚才那个便衣努了努嘴。
那便衣郑敏冷冷地说道:“就在今天上午,我们在浦东道堂庙附近的一处坟地里发现了罗贵材先生的尸体,当时他躺在一副破旧的棺材里,后脑勺破了个大洞。而棺材里原来的尸体不知所踪,很有可能就是躺在这女人床上的那具骷髅!”
罗太太忽然安静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郑敏,眼中落下两行眼泪,喃喃地说道:“贵材他死了?”
“不要装腔作势!待会进了审讯室,由不得你不说实话!”郑敏恶狠狠地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罗太太转身就要往外冲去,一旁的军装巡捕急忙死死按住她。
“不会的,贵材不会死的!门主说过,只要我抱着骷髅睡一晚,贵材一定会逢凶化吉,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你们在骗我!”罗太太陷入癫狂之态,她双眼开始发红,突然张口咬住一名军装巡捕的小臂,那名巡捕吃痛,将她狠狠推开。
罗太太飞奔向门外,刘英杰一个健步拦在她面前,作势要抱住她,等到罗太太绕向另一边的时候,刘英杰早有准备,身形一晃将她牢牢按住。罗太太还想要张嘴咬他,结果被他反剪双手,戴上了手铐。
“救命啊!”罗太太高声叫道:“你们都不是好人!我知道!你们与那群高利贷是一伙的!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要害死我们夫妇!贵材!”她不肯往前走,索性双腿一伸躺倒在地上大喊大叫。
刘英杰皱起眉头:“你们把她先抬进去!”
两名军装巡捕一人抬她的头一人抬她的脚,罗太太还想挣扎,苦于双手在身手,扭动的幅度有限。
杨宝珠虽然心中怜悯,但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了罗先生的尸体,首先怀疑罗太太也在情理之中。就在两名军装巡捕抬着她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陈守正忽然叫道:“等一下!”
两名军装巡捕顿时停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郑敏不耐烦地道:“小闸北,你又有什么事?真是麻烦!”
陈守正不理睬他,缓缓走到罗太太身边,用力嗅了嗅:“有香气!”
郑敏嗤笑道:“小闸北,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连这大妈身上都能闻出香气来?”
刘英杰也诧异道:“守正,到底怎么回事?”
陈守正绕着罗太太走了一圈,对杨宝珠说道:“宝珠,能麻烦你搜一下她的身吗?”
杨宝珠点点头,上前看了眼罗太太,此时她停止了挣扎,双眼泛红,不知道是伤心于丈夫的去世呢,还是另有原因。
杨宝珠将手伸进罗太太的怀中,拨开她的衣襟,果然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散发出来。
“还真的有香气!”郑敏叫道。
杨宝珠摸索了一番,从罗太太的怀中取出一张宣传纸,那股奇异的香气,就是从这张宣传纸上散发。
刘英杰接过这张纸,正面正中是白鹤真人的画像,只是双眉微斜,面带苦涩。
两端写着:末法时代人心不古,白鹤降生就苦救难。
底下则是:小东门外二街七七号。
他翻过这张宣传纸,反面密密麻麻很多小字,像是咒语。
刘英杰奇道:“这是什么?”
陈守正从他手中接过这张宣传纸,正反都看了一遍,还放在鼻间闻了闻,脸色十分凝重。
郑敏取笑道:“哟,小闸北,原来你属狗啊?”
陈守正不理他,走到罗太太身边,对两名军装巡捕做了个放她下来的手势,随后蹲下身子,好声好气地问道:“罗太太,你也是白鹤门的门徒吗?”
听到白鹤门三个字,罗太太神经反射般开始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又快又急,旁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陈守正凑近她的嘴边,发觉她说的都是一些不知所谓的音节。
陈守正想了想,翻过那张宣传纸,果然看到上面有些所谓咒语就是这种怪异发音。此时公共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听到罗太太发出嗡嗡的声音。突然,罗太太瞪大了眼睛,用撕心裂肺般的嚎叫了一声。然后轰然倒地,晕了过去。